楚微涼靜靜聽著。
看上去,對他的悲憤毫無共情。
若不想輕易被人左右情緒,就只能如此涼薄。
她退了兩步,免得被水濕了鞋子,等他折騰夠了,才道:
“好了好了,我不是好東西,你不是早就知道?不要生氣了,我今晚來,是來救你出去的。”
池千秋氣呼呼,在水里瞪著眼,又恨又幽怨,就像守了一千年寡的小媳婦,終于看到她那沒良心的男人活著回來了。
“別妄想了,我知道的太多了,方寂雪不會放過我的。”他瞪了她一會兒,又頹喪道。
提起方寂雪,池千秋瞬間斗志全無。
一千年,他反抗了一千年,最后結果都是一樣,早就無可奈何了。
楚微涼眸子里一絲疑惑,方寂雪什么時候對一條魚這么不依不饒了?
但是,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一個時辰的時間很短。
“我有辦法叫他放了你,但是,你不能急,要聽我的話。”
“我什么時候不聽你的話了?你說讓我活著,我就活著……,我……”
池千秋說完,又后悔了。
在水中幽怨地,用巨大的尾巴滑過缸底,掀起一連串的珍珠,半透明的尾鰭上,一抹小小的月牙印記,熠熠生輝。
那是楚微涼的印記。
他出生才幾個月,就因為大尾巴太美,被這壞女人給抓了,結了契,認了主,一輩子不管長到多大,都是她的魚了。
楚微涼看他那別扭樣兒,有點想笑,“好了,我知道你乖。現在出去,幫我殺個人。”
“誰?”
“千機宗,傳功長老,史一宣。”
殺千機宗的人!
池千秋眸底泛起一陣激越陰狠的光。
楚微涼用方寂雪的手法,輕易解開了池千秋腕上的鎖鏈禁制。
“記住,只用魔功,不要泄露妖氣,弄死立刻回來,我在這兒等你。只要動作夠快,方寂雪就拿你我沒辦法。”
池千秋從水中出來,魚尾化作人形,揉了揉手腕,看了她一眼。
“你不想知道方寂雪把我囚禁在這里做什么嗎?”
楚微涼替他將額角一綹還帶著濕潤的發絲順了順,“他的事,我不想聽。反正不管做了什么,他都一定要死。”
她對他笑,咬著銀牙,從牙縫里迸字:“從云端,到深淵;從神壇,到地獄。先誅心,再滅魂。我親自動手。”
池千秋垂眸,看了面前這個已經比自己矮那么多的女人,好一會兒。
繃緊的唇顫了一下,倔強道:“楚微涼,一千年囚籠,你一死了之,棄我不顧,別以為你現在這樣說幾句狠話,我就會原諒你。”
楚微涼偏著臉,微微仰著頭,看著他笑,像看個叛逆的孩子。
“幽幽果然長大了,脾氣更臭。我等你心甘情愿跪下來的那天。”
“我現在的名字是‘池千秋’!”
他一字一頓,神色漸冷,魔息散逸出來,升騰著籠罩周身,轉身闊步走出鎮魔塔,所有遠遠偷看的妖魔,立刻飛快讓出一條路。
楚微涼望著他的背影,眉頭輕輕一簇。
池千秋不過是一條魚妖,而鎮魔塔中魔息雜糅,他身上如此精純霸道的魔息,是哪兒來的?
不過不要緊,只要好用就行。
她從地上揀了幾顆鮫珠,在掌心揉碎,一半和了水,悠閑敷臉,另一半,如灑骨灰一樣用手指捏著,撒在地上,之后,用鞋尖慢慢寫了三個字——“史一宣”。
傳功長老史一宣,是第一個該從這世上消失的人。
五歲那年,楚微涼牽著方寂雪的手,來到千機宗。
她小小的人,只有現在的溫眠那么大,獨自站在月陰殿中央,接受所有人的審視。
史一宣捻著胡子,沉吟了許久,道:“此女天生邪根,邪根不除,終成大患。”
坐在高處的方寂雪,默許了。
那時候的楚微涼,與千機宗其他新入門的弟子一樣,由傳功長老統一管教。
但她從滅門的尸骸堆中醒來,第一眼見了方寂雪,就已將他視為拯救自己的神明,無時無刻不想要站在他身前,跪在他腳下,對他頂禮膜拜,接受他的醍醐灌頂。
為了這個幾乎不可能達成的目標,只有蘿卜頭大的楚微涼,每日站在身高幾乎是自己兩倍的弟子之中,用小短胳膊,小短腿,晨昏苦練。
但是,無論她怎么努力,都無法獲得傳功堂的認可,更加沒有資格出現在方寂雪面前,參加遴選。
因為,史一宣根本就沒有認真教她。
他讓她小小年紀,吃盡了苦頭,每次失敗了,都會搖頭嘆道:“邪根啊,邪根!”
不到一年的時間,楚微涼在千機宗,無論如何努力,無論是對還是錯,幾乎成了邪道的代名詞。
所有弟子只要心生一點雜念,就會被教導:“你看宗主帶回來的那個姓楚的小丫頭沒?邪道只會讓你畢生修為停滯不前,一事無成。”
可是,楚微涼不認命。
她將傳功堂教的那一點點東西,視若至寶,不分晝夜地苦練,直到某次,眼前開始出現幻象,耳中出現幻聽,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小小神識之中瘋狂涌動的都是些什么東西。
直至昏死過去。
“嘖,邪根就是邪根。才六歲,就走火入魔,還要勞煩宗主親自出手相救。”
史一宣揣著袖子,對她死里逃生,冷眼旁觀。
之后的一年,楚微涼又練偏了幾次,每次都是方寂雪親手將她救了回來。
她沒想到,要用這樣的方式,接近自己的神明。
她親眼看到,他為了救她,唇角帶了血。
她開始慢慢相信,自己的邪根,真的是個禍害,不但會阻礙她向上的路,更會害了她最仰慕的人。
于是,七歲那年,她怯生生求見史一宣,“長老,我……,我想問,邪根……,怎樣才能消失?”
史一宣看了她一眼,哼了一聲,轉身關門,不加理會。
“求長老教我。”
小姑娘心意已決,在他門前,跪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傳功堂門開了,史一宣似乎被她的誠心打動了,“你呀,去藏書閣問問司典,或許能找到答案。”
“謝長老!謝長老!!!”
楚微涼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轉而去找司典長老。
……
一聲悠長嘆息,將寂靜的鎮魔塔顯得格外空曠。
楚微涼臉上的珍珠粉干了,有點癢,她摘下來一小片,在指尖捻成了灰。
邪根,本是與靈根糾纏共生在一處的。
若非個人自愿,外力強行鏟除,那人就會變成廢人。
千機宗既想要她這個曠世奇才,難尋的爐鼎,又想要斷了她的邪根,便上下同心,演了一場大戲,讓一個七歲的女孩,按照他們的意愿,一步一步走上這條不歸路,一刀一刀廢了自己。
真是好精致的心思啊。
一會兒功夫,遠處傳來腳步聲。
池千秋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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