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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邈!”伽羅輕聲喚道。

  空氣中彌漫著書庫中特有的陳舊紙張與松墨的味道,在女孩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木書架,頂端沒入房頂的黑暗,架上堆滿了各種書冊,以及一箱箱竹簡。伽羅不得不放慢腳步,以免腳下的裙子被掛住,勾破,在書架間的狹窄通道間穿行。

  孫思邈躬著背,坐在窗前的書案上,光線就是來自于頭頂上的一間窄窗,他聽到伽羅的聲音,抬起頭來。

  “是你呀!”他揉了揉眼睛:“啥事?”

  “你知道現在什么時候了?”伽羅沒好氣的問道,

  “什么時候?還沒到中午吧?”孫思邈伸了個懶腰。

  “不到中午?已經是餔食了。(當時還是一天兩餐,餔食是第二餐,大概下午四點)朝食我就沒有看到你,一想就知道鉆到這里了!給你的!”伽羅冷哼了一聲,將一只包裹丟到桌子上。

  “啊,這么晚了?哎,在這里面時間就過得特別快,一晃就是一天!”孫思邈解開包裹,里面是兩個粟米飯團,他拿起一個塞到嘴里,一邊啃一邊說:“多謝你還記得我,伽羅!”

  “餓死活該,哪個記得你!”伽羅撇了撇嘴:“你在這里都看了些啥?”她隨手翻了翻堆在桌子上的書籍和竹簡,上面的積塵泛起,露出下面褪色的字跡來。

  “輕一點!”孫思邈趕忙將書本與竹簡挪開:“有些書都有兩三百年了,竹簡還好些,這么老的書本一碰就碎,應該找人重新謄抄一遍的!”

  “上面都寫的啥?你看的這么入迷?”

  “這本是說廚藝的,怎么烹制莼菜羹、羊羹、魚粥;這本是講養生之法的:道家的烏飯(即青團),你看:‘太極真人青精干石飯法,用南燭草木葉,雜莖皮煮,取汁浸米蒸之,令飯作青色,高格曬干,當三蒸曝,日食可填胃補髓,有延年之效’,屠蘇酒、五辛盤、救中暑氣湯、黃精羹、青篙湯……”

  “停,停,停!”伽羅越聽越是糊涂,趕忙叫住孫思邈:“你不是說家里的《漢書》有幾個地方有些不對,可能是謄抄的錯了,才來我母親家書庫里找原本比對嗎?怎么看起這些有的沒的來了?”

  “《漢書》抄本中的謬誤,我早就查證完了,你看!”孫思邈抽出一張綿紙來,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蠅頭小楷:

  “有這么多錯處?”獨孤伽羅接過綿紙,湊到窗前粗粗一數,約有是十余處,每處都有注明章節位置,錯誤和正確分作上下兩行對齊,一目了然。

  “嗯!”孫思邈笑道:“不少地方我讀的不順,料想先賢定然不會這么寫,果然是謄抄錯了!”

  “高賓那廝抄書都能抄錯!”伽羅咬牙罵道:“待我回去,定要讓他吃幾十鞭子!”

  “伽羅!”孫思邈被女孩嚇了一跳,趕忙勸解道:“抄錯書雖然有錯,何必打人,教訓幾句讓其下次小心些也就是了!”

  “你不知道!那高賓還是阿爺的文書,若是打仗的時候抄錯了阿爺的軍令,那可是要千萬人腦袋落地的!這次一定要給他一個教訓,讓他永世不忘!”

  孫思邈見狀,心知勸解不過,只得嘆了口氣:“伽羅,伱明明是個女兒家,怎生這么厲害,開口就打打殺殺的!”

  “伽羅是武川人家,又不是你們漢家女兒。”伽羅眉尖上挑,冷笑道:“怎的,你不喜歡?”

  孫思邈見孫思邈柳眉倒豎,兩腮鼓起,臉頰緋紅,已經惱到了極處,只得搖頭道:“不,不是的,伽羅你誤解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孫思邈被逼進了死胡同里,進退維谷,最后他只得搖頭道:“伽羅,我也不知道你說的對不對,但若是能夠不打打殺殺的,豈不是更好?”

  “你錯了!”伽羅搖了搖頭:“《孫子》有云: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若是像你這樣,只會把人養成無用的‘嬌子’,反倒是害了他,害了所有人!”

  “好吧,你說的也有道理!”孫思邈嘆了口氣:“算了,我們別為這件事情爭了,挺沒意思的!”

  伽羅見孫思邈服了軟,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也好,看在你的面子上,便免了那廝的鞭子,讓他去服十日苦役就是!”

  “這個好!”孫思邈聞言大喜:“伽羅,你宅心仁厚,我替那人謝謝你了!”說罷他便向獨孤伽羅插手行禮。

  “別,別!”伽羅側過身體笑道:“你莫急著謝我,照我看那廝恐怕寧可吃鞭子,也不愿意去服十日苦役!”

  “寧可吃鞭子?也不愿服苦役?那是為何?幾十鞭子打下來半條命都沒了,光是等傷好就不止十天吧??”

  “這個你就不懂了吧?”伽羅笑道:“那人是阿爺的文書,便是軍府中人,戶籍不在州縣。若是去服苦役,便和那些隸役之徒混在一起了,這是多大的屈辱?若是我料的不錯,他寧可吃皮鞭,也不肯服苦役的。”

  “還有這等事?”孫思邈露出了懷疑的神情。

  “當然,你沒聽說過嗎?士可殺不可辱?吃鞭子可以,做下人的活丟了士人的身份卻不行!他若是來崔家的書庫,也肯定不會像你這樣翻看這些講廚藝、養生的東西,而是把時間花在經史、兵法、申韓之書上!”

  “也許伽羅你說的對吧!”孫思邈嘆了口氣:“身為士人,經世濟民才是正道。不過我從小就跟著陸先生,已經散漫慣了,更喜歡這些養生去疾、長生茍全之法,而不是權謀殺生之術。”

  伽羅看了一眼孫思邈,笑道:“時間不早了,書庫該關門了,剩下的下次再找機會吧!”

  “嗯!”孫思邈點了點頭,站起身來。他雖然頗為不舍,但也知道像清河崔氏這種高門大族都把自家的藏書視為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絕不會容外人輕易得見。若非伽羅拿獨孤家藏書抄錄有誤,希望前往崔氏書庫比對糾正當借口,自己絕無飽覽崔氏藏書的機會。須知清河崔氏自東漢末年以來,曹魏、西晉、石趙、前燕、前秦、后燕、北魏歷代皆有出任要職,家中藏書只怕比當初洛陽官府中還要齊備些,畢竟漢魏以來北方每隔幾十年便有朝代更迭,而每一次更迭都會帶來大量藏書的離散毀壞,而清河崔氏的家學在這數百年里卻始終綿延不絕。雖然獨孤伽羅母家的藏書只有清河崔氏的一小部分,但也非同小可了,只怕西魏官府藏書也未必比得上。

  兩人收拾停當,伽羅戴上紗帽,穿上斗篷,上了走騾,孫思邈騎了一匹黃色騸馬,二人沿街并騎而行。寒風吹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吹得二人的斗篷噼啪作響。冬天又要到了!孫思邈心中暗想,朔風夾雜著片雪,漫天飄下,將一切都掩蓋在白皚皚的積雪之下,寒冷、漫長,不過今年不同,自己將住在深宅大院,有足夠的木炭、衣物和食物。

  “你知道嗎?”伽羅突然道:“要東征了!”

  “東征?”孫思邈愕然的轉過頭,面紗遮擋住了伽羅俏麗的臉,他只能聽到聲音從面紗后傳過來:“是的,你看街面上根本沒有人,大家都去同州了,阿爺過幾日也要去!”

  “同州?”

  “嗯,大丞相府就在同州,那兒去河東和洛陽都很方便,每次東征前,開府、大將軍們都要去同州,一同商議軍事!”

  孫思邈沒有說話,他轉過頭向東望去,城墻向南北兩面延伸,直到視線盡頭,那讓伽羅整天掛在嘴邊的關東是什么樣子呢?難道真的像她說的那么美麗富饒,值得用無數的生命和鮮血交換?

  “伽羅,你覺得真的應該打這一仗嗎?”

  “應該?”伽羅的聲音里充滿了憤怒:“當然應該!東賊是我們的死敵!賀拔阿斗泥(賀拔岳,字阿斗泥)便是被賀六渾派人暗害,阿爺、賀拔伯父、侯莫陳叔叔、大丞相都有親屬被囚禁在東賊的老巢晉陽,沙苑、邙山、弘農這幾次大戰,我們武川子弟有多少人死于東賊的箭矢槍矛之下?如今天奪其魄,老賊在玉璧城下一命嗚呼,東賊群龍無首,自相殘殺,當然要乘機出關東征,掘其墳穴,揚其骨殖,斷絕子孫,報多年之仇!”

  孫思邈長大了嘴,即便隔著面紗,他依舊能夠感覺到少女雙眼噴出的火焰,灼人生疼,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話可說——任何言語在雙方多次大戰留下的尸山血海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也許伽羅才是對的,東西雙方必有一方被毀滅天下才能太平。

  “伽羅!”孫思邈提了一下韁繩,讓低頭去啃食路邊枯草的坐騎繼續前進:“賀六渾雖然死了,但他還有兒子,他死前肯定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東人真的會內斗嗎?”

  “你這就不明白了!”伽羅冷哼了一聲:“賀六渾麾下多是懷朔人,與我們武川人皆為六鎮鎮民。在我等六鎮各酋帥雖力有強弱,但地位等夷,并無高下之分,都是天子爪牙,藩屏邊境。賀六渾能號令六鎮子弟,靠的是自己詐力聲望,他可以把官位爵位傳給兒子,但詐力聲望卻無法傳下去。他若是死了,肯定會有人不服他兒子,起兵倡亂!”

  “你們武川人也是這樣?”孫思邈抓住了少女話中的要害。

  “不錯,怎么了?”

  “那若是這樣,那大丞相只怕也會對獨孤叔父暗懷戒備,畢竟他也有兒子,也會想把權位留給自己的兒子,可若是他比獨孤叔父先死——”

  “夠了!”伽羅撩起面紗,女孩臉上血色盡失,眼睛死死的盯著孫思邈:“方才的話不要告訴其他人,你明白嗎?”

  孫思邈點了點頭,他從未覺得女孩如此單薄憔悴,仿佛一陣風便能將她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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