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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孤伽羅從來都不喜歡長安城的秋天。

  她是大魏河內郡公、隴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獨孤如愿最小的女兒,伽羅這個名字便是依照鮮卑人的風俗——伽羅是梵語中Tagara的音譯,意為香爐木、沉香木、奇楠香之意。

  而伽羅的母族更加顯赫——清河崔氏定著六房中的鄭州崔氏,早在西漢初年,清河崔氏的先祖就在清河郡東武城縣定居,數百年來雖然皇朝更迭,但清河崔氏卻如同一棵深植于關東大地的大樹,冠冕相襲,家業長盛不衰。伽羅曾經聽母親提起過在清河郡的老宅,那是座明亮清朗的花園,高大的桑梓樹影灑進池塘溪流,鳥兒在棲隱的林間巢穴里高唱,空氣中花香彌漫,每天清晨崔家的子弟們都會坐在小溪邊的小榭中,齊聲誦讀著先賢圣人們傳下的經典。

  而長安城就是另外一番氣象了,自從漢光武帝建都于洛陽之后,數百年來關西就戰亂不絕,古都破敗不堪,胡風日盛,胡人的羌笛取代了漢人的雅樂,即便是杜、李、韋、蘇這樣的士族子弟,也多有棄書本而持弓矢的,所以當時有“關西出將、關東出相”的說法。

  身為六鎮勛貴的首領,獨孤如愿生長于代北之地,世代與柔然人廝殺,戍守帝國的邊疆,他的宅邸自然更像是一座鄔堡,沒有花園、沒有池塘、沒有嬉戲的鳥兒,更少有誦讀詩書的聲音;當朔北的寒風吹來,只有樹葉落盡枝干如鐵的老樹、鋪滿黃土的射圃、策馬彎弓的健兒以及空氣中彌漫的馬糞味。

  這些都不是為伽羅喜歡的,少女更希望這里也能像母親口中的老宅一樣:花園溪流、樹林鳥語、書聲瑯瑯。不過依照代北的習俗,獨孤家的女兒們無論是已婚還是未婚,都可以自由出入門戶,乘車或者騎馬,無需旁人陪同,最多戴上一頂遮擋旁人視線的紗帽即可,而母親家的表姐妹們卻受到森嚴禮法的束縛,若無父兄夫婿陪同,只能常年累月的呆在深宅大院之中,不得外出,因此獨孤伽羅時常前往外公家,閱讀藏書,同時探望那些可憐的姐妹們,和她們說說外邊的趣聞。

  “小娘子!您看門口有好多車馬,應該是大都督從隴上回來了!”

  家奴的聲音打斷了獨孤伽羅的思緒,她撩開窗簾,看到自家府門前多了許多車馬,正在搬運行李,大多數人的臉頰都有一團濃厚的紅色,好像涂了胭脂,那是強烈的隴上朔風留下的痕跡,這在位于關中平原腹地的長安人臉上是不多見的。

  “阿爺回來了!也不早些派人通告一聲,讓人早做準備!”獨孤伽羅抱怨了一句,輕快的跳下了馬車,向宅邸的后院跑去,那兒有一座佛堂,供奉著一尊烏木佛像,每當獨孤如愿即將出征或者遠行歸來,都會去那兒獨自呆上一會兒。

  當獨孤伽羅跨進佛堂所在的院落,下意識的放緩了腳步,這是一座僻靜的院落,平日里除了偶爾前來打掃的仆役,無人進入。院落的中心是一棵老槐,樹下有一泓深池,龐大的樹冠覆蓋著整個院落,樹葉已經落盡,枯槁的樹枝就好像無數根手臂,將天空劃分成無數個小塊。沒人知道這顆槐樹有多大年紀,聽母親說這棵槐樹比長安城還要古老,它曾經親眼目睹蕭相國放下長樂宮的第一塊基石,然后才是未央宮,若母親沒有說錯,那么它也見證了一座座宮殿逐漸高筑,刀兵與烈火又將其變成廢墟,然后又再一次重建,周而復始,直至今日。

  獨孤伽羅穿過長廊,足下輕柔無聲,這是她自小帶來的本事,就像貓,突然她聽到佛堂里有人說話,卻并非父親的聲音。伽羅停下腳步,在佛堂里父親總是獨自一人,他單獨面對那尊佛像,不允許第三者在場。

  “思邈,你可知道這佛像的來歷?”看著孫思邈參拜完畢,獨孤如愿笑道。

  孫思邈茫然的搖了搖頭,這尊佛像是用烏木雕成,即便以少年的眼光來看,雕刻的工藝也只能說過得去,材質也這是尋常的烏木,底部還有燒焦的痕跡,粗陋的很,與這座威嚴宏偉的宅邸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這尊佛像是我自己親手所制!”獨孤如愿笑道:“永熙三年(534年),朝廷征召我入朝。我抵達洛陽后,先帝待我極厚,得知我在洛陽還沒有住處,便賜給我宅邸。不久后高歡作亂引兵南下,河上守軍大潰,先帝西行入關,當時形勢緊迫,我顧不得家人單騎追隨御駕入關。高歡將洛陽官民盡數遷往鄴城,我父母妻兒也在其中,其后數年我顛沛流離,直到大統三年(537年)沙苑之戰后才回到洛陽。當時的洛陽城早已是一片廢墟,我找到先帝當初賜給的宅邸,只余半截房梁,便用它雕成了這尊佛像!”說到這里,他長嘆了一聲,看著那烏木佛像,目光溫柔,仿佛看的不是佛像,而是自己當初留在洛陽的家人。

  孫思邈看著陷入回憶中的獨孤如愿,他想要安慰幾句,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一會兒才問出一句:“那您的家人現在如何?”

  “家慈早亡,家嚴數年前也已經去世!”獨孤如愿談了口氣:“當初隨先帝西行時,我兒尚在襁褓之中,就被那高歡囚禁在晉陽,哎,若是無恙的話到今天也到了要成婚的年紀了吧!”

  獨孤伽羅站在門外,門內的傳出的說話聲讓她覺得有些茫然,往日熟悉的阿爺此時竟然如此陌生:家人?難道我們一家人不是都在這棟宅院里嗎?什么時候又冒出來洛陽的一家人,還有那個被囚禁在晉陽的孩子?此時的她只想趕快回去,投到阿娘的懷中,把一切都問個清楚,但好奇心卻驅使她靠的更近一些,她想要知道阿爺是在和誰說話。

  “佛陀一定會保佑那孩子的!”孫思邈低聲道:“哪天您能攻下晉陽,就一定能父子重見的!”

  “呵呵!”獨孤如愿苦笑了一聲:“承你吉言,希望能有這一天吧!”

  門外傳來一聲輕響,還沒等孫思邈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便看到獨孤如愿便一躍而起,沖出門外,旋即便帶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進來。

  “阿爺,這人是誰!”獨孤伽羅指著孫思邈問道。

  “伽羅,休得無禮!”獨孤如愿沉聲道,對孫思邈笑道:“她便是我的幺女,小名伽羅。”

  “在下孫思邈,見過小娘子!”孫思邈趕忙對獨孤伽羅叉手行禮。

  獨孤伽羅饒有興致的打量著眼前的少年,身為獨孤家的女兒,她并不像母親那邊的女性親眷那樣整日被關在家中,未曾見過外面的男人,但基本的禮法還是知道的,自己身為獨孤家的嫡女,小名又豈能讓外間人隨便知道的?顯然這少年與自家的關系并不一般,父親才會如此相待。想到這里,她也向孫思邈盈盈一福:“伽羅見過孫小哥!”

  孫思邈有些窘迫低下頭,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目光如此大膽的同齡異性,不過他還是注意到了伽羅那白皙的臉頰、筆挺的鼻梁、微微上挑的眼角、菱角形狀的鮮紅雙唇,他從沒有見過生的如此俊秀的異性,臉頰發熱起來。

  “伽羅,思邈是我好友的孩子!”獨孤如愿拍了拍孫思邈的肩膀:“他父親早亡,臨死前將他托付給我,今后便住在這里,你與他年齡相差不遠,要好好相處!”

  “是,阿爺!”獨孤伽羅應了一聲,父親每次出征回來都會帶上幾個這樣的孩子,有男也有女。這本就是武川的舊俗,將帥為父兄、士吏為子弟,同姓同宗,休戚與共,戰場上方能同生共死,無往不克,這次只帶了一個回來,還是少的,但像這般相待的,還未嘗有過。

  “思邈,你一路上應該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獨孤如愿道。

  “是!”

  “小郎君,您的住處就在樓上,小人就在樓下,若是有事叫喚一聲便是!”家奴恭聲道。

  孫思邈點了點頭,緩步登上樓梯,這里挨著射圃,由石墻和一片雜木林隔開,射圃那兒弓弦聲聲、歡聲笑語,而這里卻溫暖而又靜謐,寧靜的讓他有點受不了。

  他推開房門,屋內的陳設很簡單:榻、案、蘆席,案旁有一個暖爐,一個書架——書架上擺滿了帛書,孫思邈興奮地沖到書架前,指尖劃過一本本帛書:《易書》《禮記》、《左傳》、《漢書》……,一本本早就聞名但卻不得見的書都擺放在自己面前——原來他和陸法和在一起的時候,陸法和雖然時常向其講授,但還是主要以道教中的經典為主,書架上的經史卻不多。

  “你以前沒有看過這些書?”

  孫思邈猛地轉過身來,他看到獨孤伽羅站在樓梯口,她的臉似乎在閃著光:“這是你第一次看到這些書?”

  “嗯!”孫思邈有些窘迫的點了點頭:“這些可都是帛書,尋常人家哪里見得到的?且不說制作帛書的絲綢和抄錄的人,就算你有布帛和抄錄的人,也得人家愿意讓你抄呀!”

  “這些都是我母親陪嫁帶來的!”獨孤伽羅驕傲的說:“其實和我母親家的藏書比起來,這就是九牛一毛!”

  “九牛一毛?”孫思邈看了一眼書架上的帛書,又看了看伽羅,小心的道:“那,那你母家是什么人家?”

  “家慈姓崔!”獨孤伽羅抬起了下巴:“清河崔氏定著六房之鄭州崔氏!”

  “難怪,伽羅的母親是清河崔氏的女兒呀!”孫思邈瞪大了眼睛。

  看到孫思邈驚羨的眼神,獨孤伽羅的心中泛起一陣得意,方才父親在佛堂的舉動讓她有一種感覺:似乎這個不速之客在父親心中的地位比自己還要高些,這讓素來驕傲的她心中生出一股醋味來。她裝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笑了笑:“不錯,你也聽說過清河崔氏?”

  “那是自然,清河崔、范陽盧,天下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孫思邈連連點頭,清河崔氏這個姓氏數百年來在北方一直是權力與榮耀的代名詞,尤其是最近一次統一北方的北魏,清河崔氏更是到達了他的頂峰,即便是他這樣的鄉野稚童,也聽說過清河崔氏的名聲。

  孫思邈的贊美滿足了伽羅的虛榮心,先前自尊心受損帶來的那點不快已經散去,她決定用更慷慨大度的舉動表現來證明自己無愧于清河崔氏的高貴名聲,她上前兩步,環顧了四周,道:“這里的擺設好寒磣,用的還是蘆席,連塊皮子都沒有?還有香爐、煎茶的爐子、杯盞、解悶的投壺、蒲盧一樣都沒有,閑暇怎生打發時間?待會我回去后讓下人都送來!”

  獨孤伽羅所說的那些東西,不少孫思邈聽都沒有聽說過,他趕忙連連擺手,道:“不必了,這里已經很好了!有這么多書,我看書都來不及,又怎么需要那些解乏的玩意兒?”

  “投壺、蒲盧你不要也就罷了,那墊腳的皮子你總要塊吧?伱看書的時候難道就直接跪在這蘆席上?長安的冬天可是冷的很呀?”

  “不要緊,若是冷我起來打段五禽戲身子就暖和了!”孫思邈笑道:“以前我和陸先生在一起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陸先生?五禽戲?”伽羅眼珠一轉,露出了好奇的光,她走到書案旁屈膝坐下,指了指書案對面:“你是叫孫思邈是吧?坐下,陸先生是誰?五禽戲是什么?且說來我聽聽?”

  伽羅的指尖好似有根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孫思邈坐了下來,在這個距離他已經可以聞到書案對面少女身上散發出的香氣,他臉色微紅,垂首道:“陸先生便是我的老師,我自小便跟著他,五禽戲是他教給我的,時常練習可以強身健體!”

  “原來如此!”伽羅也感覺到了對面少年的窘迫,她不但沒有拉遠距離,反而又靠近了些,笑道:“那你老師又是哪里人?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這個——”孫思邈被問住了,他撓了撓后腦勺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你跟隨他很多年了吧?難道都沒有問過他?”

  “問過,但先生都沒有回答,而且他到了那兒,就會說當地話,口音就連本地人都區分不出來。”

  “哦,那他長得什么模樣呢?”

  “容貌?先生只有您父親肩膀高,額頭大的出奇,兩只眼睛一大一小,蒜頭鼻下嘴唇總是帶著嘲諷的笑容,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道袍,已經臟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

  “這么邋遢?”伽羅下意識的向后縮了縮,瞟了孫思邈一眼:“你不會也像你老師一樣吧?”

  “不,不,那怎么會!”孫思邈連連擺手:“五日一休沐,這我還是知道的!”

  伽羅又仔細打量了下孫思邈,確認對方身上倒還干凈,這才點了點頭:“我不管你過去如何,既然來了我家,就不能像陸先生那樣邋遢,否則,否則,我便不理會你了!”話剛出口,伽羅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曖昧,下意識的扭過頭去,一旁的孫思邈面紅耳赤,低頭連連稱是。

  屋中靜默了片刻,伽羅覺得好了點,便低聲問道:“思邈,聽你這話說,那陸先生與我阿爺是舊識?”

  “應該是的!”孫思邈點了點頭:“對了,我在鑄金人的時候,他們兩個站在后面說了很多話,若非舊識,又怎么會有那么多話?”

  “鑄金人?那你把當時的情況說給我聽聽?”伽羅饒有興致的問道。

  孫思邈應了一聲,便將當初的情形講述了一遍,他記性很好,口才也不錯,說的有聲有色。獨孤伽羅卻越聽眉頭越是緊皺,心中暗想:“若是這孫思邈真的如阿爺說的那樣是亡友之子,那又怎么會從小在那個陸先生身邊長大?這種事情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阿爺何須要撒謊瞞著別人?難道他是阿爺在外頭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長大了才帶回來?”

  想到這里,伽羅又仔細看了看孫思邈的眉眼,卻與獨孤如愿沒有什么相似之處,再一想若是阿爺在外頭有了孩子,肯定是找個老實可靠之人給些錢財讓其代為撫養便是,而那位陸先生明明是個山野異人,怎么看也與老實可靠沒什么關系,阿爺又怎么會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給他?再說帶私生子回家又何須去費那么大周章來鑄金人?他應該是別有來歷,阿爺不欲外人知道才說是亡友之子,想到這里,伽羅心中的疑慮漸漸散去,便低聲道:“這些事情你莫要讓別人知道,免得惹來麻煩!”

  “嗯!”孫思邈點了點頭,此時兩人說了半天話兒,不知不覺間相互熟絡了不少,伽羅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你路上辛苦早些休息,得空我再來找你!”說罷便下樓去了,只留下一縷香風。

  “糟了,說了不讓旁人知道,怎的都說給她聽了,不會出問題吧?”孫思邈一拍大腿,這才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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