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敲在鱗次櫛比的瓦片上,輕輕重重,夾著一股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
時間仿佛在這刻靜止,宋墨覺得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還有每一根神經都被無限放大,變得無比敏銳。
她感覺脖子似乎被人勒住,幾近窒息,心跳加速,突突地狂跳個不停,下一秒就要炸開。
但這并不影響宋墨的執行力,她抽出腰間匕首,轉身朝后方凌空一刺——
不知是何原因,鄧竹子反應緩慢,直至鋒芒近在咫尺時,才動作遲鈍地往旁邊側了一下。
使得本該插入心臟位置的刀刃偏離終點,退而其次的,死死卡在手骨之間。
頓時,她的手血流如注,劃出長長一道紅線,深可見骨。
由于慣性,鄧竹子整個人向后一趔趄,身形不穩地退出幾大步。
而衛生間門口處有一大塊破掉的塑膠板橫在地面,猝不及防間,被狼狽地絆倒在水坑里。
宋墨心里一松,走出衛生間,借著暗淡日光垂眸望去。
鄧竹子四腳朝天地仰望天空,不掙扎,不反抗的態度倒讓宋墨覺得有幾分奇怪。
她也攜帶武器,斧刃寒光凜冽,真要計較起來,兩個宋墨都不一定是她的對手。
令眾人聞風喪膽的殺人惡魔,居然如此好對付?
宋墨不大相信。
她擦了擦被濺到臉上的血跡,正準備彎腰撿起匕首時。
鄧竹子卻忽然開口了。
“對不起。”
明明是道歉的語氣,可宋墨卻愣是聽出話里話間的一絲苦澀和釋然。
宋墨搓搓指縫間干涸的血跡,喉嚨發緊:“他們四個是不是你殺的?”
鄧竹子破罐子破摔般松開斧頭,直直仰望蒼空,大片烏云殘破而皸裂,懸吊在空中,猶如掛在星空下的蜘蛛網。
半晌過后,她坦然承認:“是。”
即使聽見她親口說“是”,宋墨心中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相處大半個月,平時憨厚老實,真誠待人一個純樸婦女,何至于此,大開殺戒?
念及此處,宋墨直言不諱:“為什么?到底為什么?總得有個理由吧?”
總不會真是反社會人格,看誰不爽,就弄死誰。
鄧竹子曲腿跪地,雙手捂臉,低聲哽咽,語氣無助而懊悔:“宋墨,你相信我,本來沒想殺大寶的…他是無辜的…可我沒辦法…對不起……”
宋墨注意到她只提及宋大寶,對另外三個死者,不作任何表態。
于是,上前一步逼問:“丁俊杰呢?姚氏兄弟不無辜嗎?他們犯了什么錯?為什么?我不明白,什么仇什么怨——”
話沒有說完,鄧竹子忽而暴起,凌空跳起至少兩米高,直直撲向宋墨。
宋墨被嚇得肝膽俱裂,一蹦三尺高,手中匕首下意識就要朝女人胸口刺去。
下一秒,耳邊傳來一聲痛呼。
原來并非鄧竹子想置她于死地,而是被這的血腥味兒引來,雨聲掩蓋下,后面有一只喪尸正在無聲無息地靠近宋墨。
情急之下,鄧竹子連斧頭都未撿起來,全憑本能撲向喪尸。
在嚴重受傷的情況下,身體各項機能大大下降,來不及躲閃,就被那只喪尸咔嚓一聲咬掉耳朵。
鄧竹子蹙起眉毛,忍著疼痛,一腳把喪尸踹遠,又迅速拿起斧頭,一劈為二。
這邊的動靜鬧得大了點,整個加油站的喪尸循聲而來,傾巢出動,它們如貓聞見了腥,紛紛從潮濕的角落里鉆了出來。
鄧竹子用胳膊撞了一下宋墨,不等她說什么,將斧頭硬塞進她手心里,冷淡道:“趕緊滾!”
宋墨左手持刀,右手握斧,心中百感交集。
有必要做這種看似善意其實十分多余的事嗎?
鄧竹子已被感染,不論留下還是離開意義都不大,宋墨不再吭聲,望了她一眼后,轉身向外跑去。
幾只攔路虎被宋墨輕松解決,身后不斷傳來拳腳呵斥聲,以及肢體沉悶的倒地聲,但她沒有回頭,健步如飛地沖向卡車。
但天不遂人愿,“家”竟被包抄了。
卡車旁黑壓壓一片,放眼過去,全是人頭攢動。
黑乎乎的爪子拍打玻璃,不斷制造噪音,勾來愈來愈多的喪尸前來一探究竟。
無奈之下,宋墨只能暫且放棄上車,四下打量一番,調頭往來時的馬路上跑。
跑著跑著,身后漸漸傳來衣服摩擦聲,宋墨扭過頭,瞧見鄧竹子哼哧哼哧地跟在她身后。
她尚未轉化成喪尸,只是渾身鮮血,夜色闌珊下,如地獄阿羅般恐怖。
“你不是想知道為什么嗎?”
宋墨止住腳步。
“臨死之前,”鄧竹子跟著停下,自嘲一笑,“我突然還挺想找個傾訴者的……”
——
鄧竹子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家里窮的揭不開鍋,但還實打實生了七個孩子。上頭有三個哥哥,她排老四,另外下面還有三個弟弟。
按道理說,應該是個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嬌嬌女。
其實不然,除了早早輟學以外,不僅家務活要大包大攬,還要把三個弟弟妥帖照顧好,否則,輕點餓上一兩天,嚴重點就會挨一頓皮鞭毒打。
鄰里鄰間,背地里都罵老鄧兩口不是個東西。
這哪是在養閨女?純粹是給自己生了個免費保姆使喚。
但這是別人的家務事,也不好插手,免得被罵多管閑事。
再后來,三個哥哥都步入成年,要取媳婦了,但錢不夠怎么辦?
自然而然是把鄧竹子賣出去,換取禮金,然后給兒子找老婆。
就這樣,鄧竹子被稀里糊涂地嫁到素未牟面的樊家村。新婚第一夜,才瞧見丈夫長相。
在這之前,鄧竹子心里難免忐忑不安,這家能出這么多彩禮,不是身體有缺陷,那肯定就是個傻子。
好在除了比她矮一個頭,相貌丑陋外,好像就沒別的毛病了。
頓時,她心里一松。
來年夏天,鄧竹子順利誕下一女,因出生那天正好在七夕節,所以取名樊七七。
七七從小就生得玉雪可愛,聰明調皮,成天上竄下跳,四處蹦噠,堪稱古靈精怪。
九歲那年,家里突生變故。
七七爺爺在外地干石匠活,被鋼筋砸斷了腿,走路要坐輪椅,從那以后,性格大變。
整日酗酒賭博,工地上賠的二十萬連本帶利全輸個精光,還倒欠一屁股債。
每逢過節,被人上門,喊打喊殺。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半左右,有一天,七七奶奶不知從何處打聽到的小道消息,攛掇大兒子大兒媳出國打工掙錢。
一年至少能比待在老家,多掙個十幾萬。
樊大昌心動了,但鄧竹子還在猶豫不決,畢竟,七七是她一手帶大的,十分舍不得。
兩個月后,出國手續一切辦好,在一個濃霧蒙蒙的清晨,夫妻倆坐高鐵到首都,又乘坐飛機前往m國務工。
這一年,日子難過的很。
哪兒哪兒都艱苦,夏天發大水,冬天城里大把的工人下崗,跳樓、下河自殺的,此起彼伏。
夜里寒風刮起,院子里的塑料盆,破化肥袋子,全都嘩啦啦響個不停。
風猛灌著窗戶,不結實的玻璃跟著發抖,樊七七一個人縮在小木床上,隱約聽見老鼠咯吱咯吱聲,害怕得牙齒都打顫。
蒙蒙亮時,雞啊豬啊,都縮在窩里,沒人催著起。
七七一夜沒睡好,臉色蒼白,兩片薄嘴唇倒異常鮮艷,天干物燥,她舔的,又紅又疼,裂開兩道細口。
洗漱后,她跑到廚房,一揭蓋,鍋是冷的,里頭什么都沒有,只有隔壁西屋爺爺奶奶吵架摔東西的乒乓聲。
自從媽媽出國后,就再沒有一分票子在她兜里,想了想,她摸了個硬邦邦的涼饅頭。
饅頭比她的嘴嚴重多了——皮兒全裂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餓死鬼投胎的啊!”奶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把奪過饅頭,往鍋里一丟,拽著七七就往院子里去。
她還沒滿十一,人小力氣弱,毫不費力被奶奶提溜小雞仔似的。
七七感覺脖子被掐得緊,細聲細氣地叫喚:“奶奶,疼疼疼!”
奶奶瞪著眼睛,碎了她一口。
“想吃饅頭是不是,錢都被你爺爺敗光了!還想著吃,你往雞圈豬圈里瞅瞅,哪個不張嘴?等著喂?就你長嘴了要吃?”
七七被推搡了一下,跌倒在地,手心蹭到石頭,劃破皮,痛得直掉眼淚。
她爬起來,清洗了下傷口,抹干眼淚去上學。
臘月的風,像是遠古寒荒時代刮來的,骨頭縫都冷。
天冷,空著肚子更冷。
因為剛才耽誤了一會,樊七七跑的又急又快,生怕遲到,被老師罰站班級門口。
一向品學兼優的她,丟不起那臉。
可越慌越亂,一不留神,踩空田埂,連人帶書包齊齊栽進水溝里去了。
她暈了一瞬。
很快抱著濕漉漉的書包翻上來,呆立片刻,忽而就哭了。
風吹著死了的野草,也吹著她的臉。
四周全都是死了的東西,死了的植被,死了的土地。
不遠處就有墳,稀稀疏疏,散在田間,埋著死了的人。
“媽媽……”
樊七七嗚咽著喊了句,無人應答,只有北風吹了一陣又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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