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四十五分，區長王明正騎著自行車趕在下崗職工們來堵大門之前、沖進了區政府的大院。
九六年即將過去了，年度總結需要開始動筆了，區內優秀企業家的表彰名單也需要開始考慮了，區財政明年的預算超太多了，需要砍掉哪些項目是需要斟酌的，而且今年的招商引資任務也并沒能完成，如何扮靚是門大學問，頭疼。
當然，區內企業所取得的成績也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分流下崗的任務卻并沒有能夠依照原本的計劃順利推進，下崗職工們的訴求其實也并不過分，安置、當然是不可能再安置了，區內企業根本就沒有那么多的崗位嘛，不過工齡買斷金不能落實到位、這就實在是有些太過分了，下崗工人們要吃飯、要生活，一點錢都不給是肯定不行的，可問題是錢從哪兒來、怎么發，財政上必須拿出個切實可行的計劃，要不然真的是要出大事兒的，好多無解的難題啊，頭疼啊……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王明正的思路，抬起頭見大民服裝廠的廠長鄭大民推門進來了，便笑著站了起來。“呦？這么早就跑過來了？之前不是跟你說區政府年底也窮的叮當響了沒錢了嗎？跑項目、年后再說吧！”
“王區長，不是這個事兒啊，我老婆造反啦……”
鄭大民苦笑著遞了根煙過去，拽著王明正坐下來可就倒起了苦水。
起初王明正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可見鄭大民把起訴書從包里都掏了出來、可就真的是被嚇了一跳。“啥？你老婆認真的？真準備去法院起訴你啊？”
“是啊，我家那個哈婆娘真不曉得是被哪個灌了迷魂湯，這次是真的橫了心要錢不要人了，所以我這不就趕緊來找區里打聽打聽，去年就打上來的報告到底啥時候能批啊？再不批、我老婆是一準兒的要去法院告我！三百萬啊，就算是我現在把廠子給賣了、也沒那么多的錢嘛……”
區長王明正開始查看那一沓文件，第一份文件是借款協議的復印件，借款方是大民服裝廠、出借方是鄭大民的老婆馬慧英，借款金額是兩百九十萬、借款事由是短期周轉，約定的還款時間是上周末，約定中的違約處置方式是去法院起訴，而第二份文件則是由律師事務所草擬的一份起訴書，要求以借款方欠債不還為由、申請法院查封大民服裝廠進行財產保全！
老婆借錢給老公的企業周轉、這沒什么稀奇的，可難道老公不肯還錢、老婆還真的可以去法院起訴不成？
法律方面的事兒、王明正不是很清楚。
不過稀奇事兒天天有、眼前這事兒已經不是稀奇而是離譜了，王明正很是有些哭笑不得。“大民啊，你老婆這鬧的哪一出啊？”
經常約王明正經常一起出去釣魚、喝酒，鄭大民也是把他當朋友看待，長嘆了一口氣便懊惱的道。“哎，還不是因為我瞞著她把房子都抵出去了？她說我連房子都敢抵出去、以后難保再出點什么事兒會把她也給抵出去，我隨口說你這老娘們首先抵不出去、就算是真的能抵出去也不值錢，結果我家那婆娘就一下子炸了，說兒子明年要考大學、她沒工作還要生活什么的，下了最后通牒就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還說咨詢過律師、起訴一準兒的能贏，她還說寧愿我把廠子關了、安安心心的在家釣釣魚喝喝小酒兒，以后也不指望我賺錢、就借給我的這三百萬已經足夠家里開銷了，真真是氣死我了……”
王明正捂著嘴樂。“什么叫老娘們不值錢、抵不出去？你說你啊，換成誰被這么說、也要炸的嘛……”
“我說的哪里不對了？四十多歲的老娘們了、值什么錢？”
見鄭大民梗著脖子要辯論，王明正樂不可支，勸鄭大民別上火、倒是也已經厘清了頭緒。
大民服裝廠的歷史遺留問題確實麻煩，當初鄭大民買下了破產的老被服廠、創辦了大民服裝廠，但改革出現倒春寒的那年頭、又有哪個民營企業家不擔心被清算？
整個邗山地區少說也有數百個民營企業家在那段時間把企業掛靠給了鎮政府、街道辦，這幾年產權不清所導致的問題在陸續爆發，有些地方政府覺得企業做大了、不愿意就此放手，可是人家的、那就應該還給人家嘛，民營企業吸收了大量的社會勞動力，依法納稅、甚至是成了創匯的排頭兵，省里面放風明年會集中處理這些歷史遺留問題，只不過市里面卻一直都沒有正面表態，區里面自然也就不敢先行一步。
不過之前銀行抽貸差點把鄭大民送進了監獄，說她老婆是害怕也好、說是在逼宮也罷，總之他老婆看來是橫了心想要把產權的問題解決掉，否則也不至于寧愿上法院把服裝廠給告垮、也不愿意再讓鄭大民當這個廠長……
要不要冒點險以大民服裝廠為邗山首例、響應省里改革號召，從區里面先撕開一個口子嘗試一下南方盛行的那所謂量化改革？
冒險有冒險的好處，保守有保守的必要，王明正糾結且猶豫，從政最忌諱的是什么、他自然很清楚，但問題是以他的年齡和資歷而言，若是這兩年不趕緊再進一步的話，未來的仕途也就基本上定了型了，是冒險搏一把、還是按部就班的就此認命，這才是真正需要考慮清楚的大事兒……
區長辦公室里的兩個人各有心思，香煙是一根接一根的抽、連打火機都省了，很快滿屋子的煙氣也就熏得人睜不開眼了。
王明正又一次去摸香煙、煙盒卻是空了，見鄭大民從包里又掏了包煙出來、可就抬手向下壓了壓，起身將南邊的窗戶推開，見區政府的大門口已經被那些下崗工人們給堵住了，心里面發堵便嘆了口氣。“大民啊，你那廠子里現在有多少工人？”
“算上我一共是一百六十七個！”
王明正又問。“明年還有招工的計劃嗎？”
鄭大民撓了撓頭、一臉的費解。“明年？明天啥樣我這心里都沒底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