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小說網 > 策命師 > 第101章 劍說春秋
  浩瀚宇宙,無垠蒼穹,歲月沒有年輪,時間不分先后,一輪清冷殘月,映照著世間不知多少人事萬物。

  中原西南,巫峽出云山。

  巫峽為長江三峽之一,綺麗幽深,自古便以俊秀著稱天下。它峽長谷深,奇峰突兀,層巒疊嶂,云騰霧繞,江流曲折,百轉千回,峽江兩岸青山不斷,群峰如屏。船行江峽之中,時而大山當前,石塞疑無路;忽又峰回路轉,云開別有洞天,宛如一條迂回曲折的畫廊,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絶,便有漁者有歌吟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其景之險奇,令人嘆為觀止。

  世人提起巫峽,多感慨于江峽之景秀,贊嘆十二峰之險奇。但巫峽之山岳秀峰卻遠不止世人所知的十二峰,尤其對江湖中人來說,巫峽十二峰雖名傳古今,但若論及聲望之盛,卻當屬十二峰外的另一處隱秘所在。

  這個隱秘所在,便是出云山。

  出云山位于巫峽百萬零星山峰之中,原本不過是一處未曾有名的孤野之峰,但山勢嵯峨連綿,煙云氤氳繚繞,高險奇絕尤勝十二峰。尤其是山腰那經年不散的濃煙密云,濃郁得方向難辨,無論是人是獸一旦貿然進入,當真寸步難行,稍不留意就有失足落崖而亡之險,因山頂突出云層高聳入空,出云山之名便由此而來。

  出云山不但險絕無比常人難入,更因為山中有一個武林門派座落扎根于此,便讓出云山成了江湖上有數的幾大禁地之一。

  那個武林門派,便是名動天下的“劍宗”了。

  劍宗立足巫峽出云山已經有相當漫長的歲月,可謂源遠流長,但若要追根溯源,卻早已秘不可考。但江湖上卻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言,因為這個傳言與一位久遠前堪稱千古傳奇的人物有關,所以就讓劍宗這個門派蒙上了一層極為神秘的面紗。

  而那傳言中的人物,風流瀟灑,詩酒雙絕,一生自由灑脫、不畏權貴,又滿腹經綸才華橫溢,尤其詩文之才出神入化氣象萬千,堪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留下了無數膾炙人口的經典傳世佳作,被后世之人冠以“詩仙”之名。但此人除了嗜好美酒詩才絕世外,生性更是狂放不羈,曾留下了“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的驚世狂語。除了飲酒作詩外,他更向往自由,半生浪跡江湖,尤喜劍術,曾拜當時有“劍圣”之名的劍道名家為師,因而劍術也為一時無雙,他憑此超凡身手任俠江湖,留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千古名句,被人頌以“謫仙人”之稱。只是他的詩才實在太過驚才絕艷,后世多數人只知道他有“詩仙”之名,對他的劍法修為卻是不甚了解了。

  傳說中與劍宗有極深淵源的人,正是那位“斗酒詩百篇”的千古傳奇人物。據傳那位“謫仙人”年少時游歷江湖路過巫峽,與一位名為江陵樓的江湖豪俠偶遇,彼此意氣相投,于巫峽江畔痛飲數日,期間談古論今比試劍術,朝夕相處惺惺相惜。兩人俱為當時豪放不羈之人,皆被對方的劍術和才學折服,于是江陵樓酒后提議,何不以兩人之才,在江湖上創下一番基業。謫仙人身懷千古才華,劍術超絕,一心向往江湖,聽此提議欣然應允。兩人便以巫峽為據,尋了一處險山奇峰,以劍為引,創下了一門宗派,取名為“劍宗”。

  兩人之中,謫仙人劍如其人,飄渺灑脫,狂放不羈,有驚絕千古之風流。江陵樓觀劍留名,稱為“飄渺”。兩人在出云山杯酒論劍數月,謫仙人將自己劍術去蕪存菁,留下八式劍招,名為飄渺八式。而那江陵樓生性坦蕩行事光明磊落,劍術亦同樣大氣磅礴正氣凜然,謫仙人也為之留名“大光明劍”。于是“飄渺八式”與“光明劍法”便成了而后劍宗流傳后世的兩大鎮派絕學。

  但那位謫仙人雖身懷無雙才華,卻從不喜歡束縛,而他那時年少氣盛,有心以一身才學博取功名立足廟堂,于是便在創下劍宗之名留下八式劍招后離開了巫峽出云山。江陵樓深知好友志向,雖是不舍,卻也只得與之分手離別。但江陵樓臨別時曾言,不論謫仙人以后前程幾何,劍宗都將是他的家,他也會將謫仙人作為劍宗的開山祖師流傳后世。謫仙人有感好友深情,但對這件事卻極為反對,說他既然選擇離開,就不必將他的名字存與劍宗之內,他與劍宗的淵源,只要兩人彼此明白便好。說完后與江陵樓揮淚而別。而后謫仙人果然得償所愿進入了廟堂,可不久后卻因各種原因,他終究還是選擇了辭官,退出了廟堂之深。

  那位千古傳奇的謫仙人雖廟堂不得志,但由他與江陵樓合力所創的劍宗卻從此在江湖上闖出了名聲,并且延續了數百年歲月,雖也遭受過無數江湖風雨,卻依然能屹立不倒直到如今。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劍宗倏忽間便已經流傳了數百年,當初江陵樓尊重那位謫仙人的意見,果然沒有把他的名字記載于門派宗籍之內。但自從江陵樓以后,劍宗每一位新任宗主都會承接著一幅畫像,并告知后世弟子,那幅畫與劍宗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將會與劍宗共存,后世弟子必須代代相承,不得隨意損壞。

  而后曾有人在劍宗秘閣內見到過那幅畫像,畫中有一個白衣飄飄的配劍男子,他仰首看天,一手負背一手舉杯,目之所及,蒼茫浩空,身姿飄渺,恍若似仙。

  此時,殘月當空,清冷月光之下,出云山仿佛是一座云霧繚繞的世外仙山,朦朧不見全貌,云深不解其秘。從外面遠處看來,出云山終年被濃云密霧遮蓋,外人不得其徑而入,是江湖上有名的禁地,但出云山之內,其實與其他地方沒有不同,只是因為山勢地形還有氣候的特殊原因,所以讓出云山有了一層天然的云霧屏障。外人不知其緣由,又因山勢險絕易守難攻,所以才對出云山心懷極大的好奇和敬畏,又因有劍宗這一門流傳甚久的武林門派在此,故而才會被人視作武林禁地,數百年來從無人膽敢輕犯。

  劍宗立足中原武林至今,一向秉承著與世無爭任俠好義的宗門理念,門下弟子雖僅僅兩三百人,但每一次有劍宗門人現身江湖,無一不是劍法高深俠肝義膽的豪杰義士,數百年來都是武林正道支柱。二十年前,劍宗可謂人才濟濟,門下八大劍修名動天下,聲勢一時無倆。但那時恰逢西境魔教席卷入侵,中原武林為了捍衛尊嚴存亡,無數門派高手傾巢而出,劍宗便是其中之一。可惜那一場血戰,魔教雖敗走中原,但中原也為此一蹶不振損失慘重,劍宗損失尤為慘烈,時任宗主死于魔教教主月之華之手,八大劍修更是死傷大半,實力跌入谷底。而后身為八大劍修之一的卓釋然接任劍宗之主,率領殘余力量退入巫峽出云山,修養生息近二十年,至今無人再次現身江湖。

  劍宗以山而立,四面環水,有隱秘水路可直通山外江峽。山底水岸邊有用石木搭成的簡易房屋,用以停馬置物。一條幾乎垂直有千級石階的丈余道路從山底突兀延伸而上,上至百丈后,石道兩旁各有絕壁,從絕壁上橫空架出“劍宗”兩個數丈大下的石刻大字,在山道上形成了一個關口,那便是劍宗的山門。那“劍宗”二字似以整塊巨石雕刻而成,一筆一劃堪稱鐵畫銀鉤,字體氣勢磅礴凌厲,仿佛有無匹劍勢迸射而出。從山門再上兩百丈,便有一處寬闊石坪,旁邊立有一塊石碑,上書“解劍坪”三字,是劍宗用來接待外來訪客之處,來訪者無論是誰,都得在此停步解下兵刃。解劍坪再往上,山勢略有緩和,但依舊奇峰突兀,怪石嶙峋,峭壁屏列,綿延不斷,山間蒼木林立,幽徑曲折,當真景色奇異。如此再上行百丈,便有一處寬闊百十丈的廣場,正是劍宗弟子日常練功之處。周圍無數房舍依山而建,雖山勢陡峭,但房舍蜿蜒其間,卻另有一番奇特格局。

  劍宗門下弟子平日除了要修習宗門傳授的劍術外,還需要勞作耕種自給自足,所以劍宗門風向來淳樸。現在時辰已晚,劍宗弟子幾乎都已入睡休息,偌大的一座出云山,在濃郁的煙云氤氳籠罩下,除了當空清冷月光外,便只剩零星幾處燈火。

  出云山山勢高絕,內有三峰五崖之稱。三峰分別為落雁、停云和映月。五崖則為苦味、藏劍、望江、飛瀑還有聽松。其中除了映月峰為劍宗歷代宗主日常起居之所外,其余七處地點皆為劍宗其余重要人物的住所。

  在出云山一處古松林立的地方,有一處兩進的小院子,院子內一間房里,此刻還亮著明亮的燈光。

  這座小院子,便是坐落于出云山三峰之中的停云峰內。

  小院外,清冷的月光下,有一道欣長的人影,正不急不徐地向松林內走去。

  “誰?”

  忽然有人沉聲發問,隨即從亂石林間躍出一條人影,橫身攔在那人影面前。月光下那人背負長劍,年輕的臉上堆滿疑問,卻是一名值夜巡守的劍宗弟子。

  那人影并未有絲毫意外,見此只是微微揮了揮手。那名弟子借著月光看清了來者,頓時微微一驚,隨即肅然而立,躬身道:“弟子見過宗主。”

  來人身形欣長,一身素色長袍,相貌清逸氣度不凡,正是如今劍宗宗主卓釋然。

  卓釋然微微頷首,道:“不必多禮,自去吧。”那名弟子躬身道:“是。”言罷一閃身,重新隱于黑暗中。

  卓釋然腳步微停,目光投向松林間那座院落,忽然微蹙眉峰。

  小院大門掛著一塊木匾,上書“閑云居”三字,筆走龍蛇,蒼勁有力。

  而院內那間亮著燈光靠西的耳房內,一個青袍束發的年輕男子,正盤坐在一張軟塌上,聚精會神卻又臉色凝重地盯著擺在面前的棋盤,棋盤上黑白雙方局勢縱橫交錯,各有殺機隱伏。表面上雙方呈勢均力敵之勢,但細一察看,黑方布局卻明顯更勝一著,于看似必敗處藏有致命一擊的空當。只待黑方最后一子落定,便可主掌大局,扭轉乾坤,一招定勝負。

  但青袍男子手拈著那一枚黑子,卻是久久不曾落子。

  這是一間書房,雖略顯簡潔,但卻干凈素雅,正中位置的書桌上,除了文房四寶外,還擺放著一口修長的墨色長劍。

  青袍男子年約二十五六,相貌俊逸氣宇軒昂,他一手捏著黑子,一手輕輕敲著棋盤,似乎在尋思著這一子到底該不該落。他沉吟之間,眉宇間便隱隱有一股沉雄之勢,仿佛軍陣之帥,揮手之間有決斷千里的非凡氣度。

  就在他沉吟之間,有一人已經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房間里。

  “師父,”青袍男子立時察覺,抬頭望去,臉上露出些許詫異,然后匆忙起身相迎,朝那人躬身說道:“這么晚了,您還沒休息嗎?”

  “睡不著,想著出來隨便走走。”

  來人正是卓釋然,他語氣平淡地微微擺手,緩步來到軟塌前,掃了一眼棋盤,然后又看了一眼青袍男子還不及放下的那枚黑子,忽然淡然一笑,而后就在棋盤對面坐了下來。

  “大局已定,為何卻遲遲不肯落子?”

  卓釋然語氣輕淡,看了一眼青袍男子,“玄翊,你何時變得如此優柔寡斷了?這可不像是你一貫的作風。”

  青袍男子神情微動,他緩緩來到軟塌前,看了一眼棋盤,隨即搖頭嘆道:“雖看似大局已定,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分定勝負。但敗中謀勝,又何嘗只有徒兒手中一子?”

  卓釋然隨意掃了一眼白方局勢,看似平平無奇的布局中隱有些許不同尋常之處。他微微搖頭道:“這一局本就是你自己所定,先手后手,各種算計豈非也早就如你的計劃而行?”

  青袍男子沉吟不語,眉頭輕蹙。

  卓釋然輕吐口水,目光落在年輕人臉上,說道:“你雖素來聰慧過人,做事滴水不漏,但有時謹慎太過,卻未免失了幾分果決。這份心氣,果然還是需要好好打磨的。”

  玄翊沉吟片刻,然后躬身道:“師父指點得是。”

  卓釋然忽然目光如炬,語氣隨即微沉,“這一局既然遲早要定,你卻又多有顧慮,如此猶豫,又豈非長久之計?”

  “既然舉棋不定,就不必著于眼前了。”

  玄翊忽然已有所悟,他輕輕揮手,將棋盤上的棋局一拂而亂。

  “氣魄尚可……”卓釋然目光露出幾分欣慰,但轉而又一挑眉,道:“成大事者不拘一格,變中求變,方為有道。但你手中之子卻還仍在。”

  玄翊微微一怔,隨即低頭,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那枚黑子上。

  卓釋然輕輕一嘆,望著棋盤亂作一團的黑與白,說道:“這世上許多事情都如同棋局,你雖有將之打亂重新開始的氣魄,但有些地方,無論你怎么精心計算,最后都得走到落最后一子的時候。所以世事如棋,不在于你如何選擇,而是取決于你敢不敢選擇。”

  玄翊垂目未語。卓釋然悠然道:“一張棋盤有三百六十一個可以落子的點,掌握棋局的人可以隨意改變棋子的位置,但有些時候,某顆棋子的位置卻早已注定,無論棋局如何變化,那個位置就始終只能是那一子。”玄翊聞言,捏著黑子的手禁不住有些微微顫抖。

  卓釋然察言觀色,神色有難以察覺的波動,他緩緩起身,忽然問道:“玄翊,你身為劍宗三大門徒之首,可知這枚棋子若想要擺脫被注定的命運,到底該要如何做嗎?”

  玄翊身軀再次微微顫動,他緊抿著嘴唇不發一語。

  卓釋然緩步走向書桌,嘆息道:“已經很久了,你還是沒有勇氣做出選擇,可是留給我和你的時間都已經不多了。”

  “師父的棋力遠勝徒兒,變數布局,想必早已心有成竹。”

  沉默了良久后,玄翊終于開口,他緊捏著黑子,目光緊隨著卓釋然欣長的背影,又道:“有師父在,很多事情,都能比徒兒要想得更為徹底通透。”

  “若我不在了呢?”卓釋然依舊語氣輕淡,“你之棋力天賦,是劍宗三百弟子中最高的,應當知曉未雨綢繆的道理。”

  玄翊捏著黑子的手指更緊了,他頓了一頓,答道:“師父與徒兒這一局對弈,徒兒目前還贏不了。”

  卓釋然走到書桌旁,伸手取下那口通體墨色的修長寶劍,隨口道:“你之所以覺得贏不了,并非你棋力不及,而是你還沒有面對選擇的勇氣。為師與你此局,何嘗不是與我自己還有天意對弈,搏的又何嘗不是膽氣?”

  玄翊目光一凜。

  卓釋然漫不經心地接道:“我敢用劍宗數百年基業付諸一局,你何時才能有此膽魄?”

  玄翊忽然渾身一冷,倏忽間感覺如履薄冰,手心滲出冷汗。

  卓釋然手撫墨劍,忽然問道:“玄翊,你在劍宗多久了?”

  玄翊沒有猶豫,恭謹答道:“已經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你記得倒很清楚。”卓釋然忽然輕嘆道:“猶記得當年我帶你回劍宗時,你還只是一個六歲的孩童,不想轉眼間,你就已經長大成人。果然是歲月如梭,片刻不待人啊。”

  玄翊神色肅然,答道:“師父養育教導之恩,玄翊此生難報。”

  卓釋然微微一笑,手指撫過墨劍,忽然說道:“劍宗自創派祖師江陵樓始,傳下飄渺與光明兩大鎮派絕學,而后輔以八大名劍,方能成就如今的數百年基業。你劍道天賦超群,又生性聰穎,為人處事嚴謹得體,你們三人中我對你期望最高,所以才會將這口八大名劍之一的墨意傳于你手。但你可知為何我會傳你墨意?又為何只傳你大光明劍法?”

  玄翊聞言,神色在剎那間數次變幻,他沒有立刻回答,似在思索卓釋然話中含義。

  卓釋然也不急于追問,他手指輕彈劍柄,墨劍無聲出鞘半尺。劍身同樣漆黑如墨,不見半點光芒,但那半尺劍身一出鞘,便散發出一股凜冽寒意。

  劍宗自立足中原武林起,一直都是武林正道真正的支柱力量,從不曾參與江湖爭斗。但眾所周知,劍宗屹立江湖數百年不倒,除了有飄渺光明兩大鎮派絕學外,還流傳著天殊、驚寂、齊物、橫眉、卻邪、寒星、墨意以及句芒八口名劍。二十年前,劍宗以卓釋然為首的八大劍修,便是以這八大名劍名動天下。而此刻卓釋然手中之墨劍,便是八大名劍中的墨意劍了。

  二十年前,中原與魔教一戰,劍宗損失慘重,名動一時的八大劍修戰死大半,只剩下卓釋然在內的三人存活,卓釋然臨危受任,接任劍宗之主,率領殘余部眾返回出云山休養生息,劍宗從此再無人現身江湖。二十年來,卓釋然殫精竭慮,著力于恢復宗門氣象,如今雖已有起色,但短短二十年時間,也無法重現當年八大劍修之鼎盛。時至今日,卓釋然門下僅有三名得意弟子,三人各得一口名劍,分別修煉飄渺光明兩部高深劍法。但因劍宗二十年來從未再涉足江湖,所以這三名年輕劍修到底是誰便甚少有人知曉。

  而此刻書房內這位氣宇不凡的青袍年輕男子玄翊,便是卓釋然親傳三大弟子之一,授予墨意名劍,修習大光明劍法,也是三名弟子中的大師兄。

  玄翊沉吟許久方才緩緩抬頭,看向卓釋然手中墨意,而后說道:“師父傳我墨意,是要弟子明白世間之事非黑即白的道理。同時也是告誡弟子,為人處世,要有分明之心。”

  卓釋然輕輕還劍入鞘,淡然道:“你說得很對,但卻非全部。我傳你墨意,除了希望你能做到你剛才說的那些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便是世間之事,絕非只是非黑即白,在黑白之外,還有更容易讓人失去自我的灰色,這種灰色有時候會比黑暗更可怕。墨意雖為至暗之劍,但若劍主一身肝膽,那縱然你身處灰色的深淵,也能用這口至暗之劍拔云見日,發揮出耀眼之光。”

  玄翊聞言,眉宇間有神采一閃而過,他肅然道:“而光明者,君子之學,三光垂耀,磊落坦蕩,正氣凜然,諸邪不侵……”他說到此處,神色再度一凜,似猛有所悟,喃喃道:“墨者,黑也,明者,白也,原來如此!”

  他突然跪倒在地,垂首道:“弟子愚鈍,此刻方能了悟師父用心良苦,實在羞愧難當。”

  卓釋然將墨意歸于書桌劍架,見此略一抬手,淡然道:“以你天資,若有心去悟,這個道理又何必我來點明。這些年你心思還是太重了些,讓你分神了。”

  “黑白加諸一身,若還能心性堅定,秉承如一,那才是真正的分明之道。”卓釋然語氣微沉,“世上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屬實不多,我未免對你的期望也太高了些。不過我卻愿意相信我的眼光,更愿意相信你……”

  話音微頓,他深深一嘆,接道:“你何時能真正放下心中那顆棋子,你便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玄翊緩緩起身,目光低垂,似不敢正視卓釋然此刻的目光。

  卓釋然也不在意,隨意踱步到窗前,雙手負背,目光望向夜空。

  “不久前,長安傳來一封書信。”

  卓釋然眺望夜空殘月,忽然淡淡地說了一句。

  玄翊道:“弟子知道,師父與花自飄花閣主的論劍之期將至了。”

  “哦?”卓釋然微微側頭,語氣頗為意外地問道:“你知道?”

  玄翊點頭道:“弟子曾聽元同師伯提起過師父與花閣主之間的事,所以略知一二。”

  “原來如此。”卓釋然并未多問,隨口說道:“明天一早,我就會帶郭放前往洞庭赴約。”

  玄翊聞言,欲言又止。卓釋然回過身,淡然一笑,道:“你可是想隨我一同前往?”

  玄翊正色道:“弟子早已聽聞春秋閣花閣主劍法獨步天下,多年前便已經與師父齊名江湖,若能有幸一睹您二位宗師論劍風采,實乃生平幸事。”

  “花自飄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無論劍法修為還是個人魅力,都屬當世一流。你若能旁觀他之出手,確實對你的劍道修為大有裨益。”卓釋然沉吟片刻,隨即又道:“但如今你元同師伯因舊疾尚在閉關之中,你三師弟又遠離劍宗多年,我若將你與郭放同時帶走,劍宗上下便無人主持日常事務。如今劍宗眾多弟子之中,唯你有掌管宗門的能力,所以這一次,你就留下來好好看家,我最多兩個月便可返回。至于你想出山去見見世面,以后自然大有機會。”

  盡管眼中難免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但玄翊卻依舊正容肅然道:“是。弟子明白了。”

  卓釋然滿意點頭,道:“我們劍宗大小事務雖然繁瑣,但以你的能力,自然能妥善處理。若遇到無法抉擇之事,可以傳信與我知曉。”

  玄翊恭聲道:“是。”回答間忽然微微皺眉。

  卓釋然與玄翊相伴多年,早已對這個大徒兒了若執掌,見此便問道:“你可還有什么想問的?”

  玄翊猶豫沉吟許久,然后才道:“這么多年來,弟子雖知道師父門下除了弟子與二師弟外,還有一個三師弟,但這位三師弟我們卻從未見過,師父也從不曾告訴我們他的名字,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卓釋然聞言,臉上微微浮現出幾分古怪之色,他沉吟一會,方才緩緩說道:“他是一個天生的劍者,與其說他有連我都有所不及的天賦和悟性,倒不如說他本身就是一把絕世的寶劍,銳利無比,鋒芒畢露,但卻偏偏生性桀驁,偏執孤傲。他的鋒芒就像一把雙刃劍,既可傷人,也能傷己。所以我沒有將他留在出云山,而是給他找了一個地方讓他修身養性。他若能好好磨煉自己的心性,將來必成大器,若能再與你們兩人同心協力,重振劍宗也指日可待,但反之……”他說到這忽然住口,接著雙眉輕蹙,沒有繼續說下去。

  玄翊察言觀色,便已經知道卓釋然想要表達的是什么意思了。他點了點頭,由衷道:“弟子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師父如此重視一個人了,看來這位三師弟,非但有過人之處,也一定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了。”

  卓釋然微微一嘆,喃喃道:“他的確是我這些年來見過最有劍道天賦的人。但同時他自身的缺陷也很突出,將來正邪之路如何取舍,便在他一念之間,所以這也是我沒有將他帶來劍宗的主要原因。”

  玄翊聽到這,臉上不由露出期待神色,說道:“如此特別的人,弟子已經很期待與他相見了,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姓甚名誰呢?”

  卓釋然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他是一個特別的人,所以自然也會在一個很特別的地方。這次赴約若無其他變故,我正好可以順便將他帶回來讓大家見一見,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玄翊輕輕點頭,而后又問道:“既然三師弟如此特別,不知師父傳了他劍宗的哪一部劍法?”

  卓釋然盯著玄翊看了片刻,而后說道:“你和郭放兩個人的悟性根骨都同樣很高,性格分明,所以你們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那一路劍法。但他卻不同,若單論劍道天賦,他的確遠勝如今劍宗任何一人,包括我在內。所以不論他學劍宗嫡傳劍法,還是天下間任何一門劍法,對他來說都輕而易舉。但就是這一點,卻正是他的缺陷所在,因為往往看似容易獲得的東西反而是最不適合他的,所以他要學會的不是某一路劍法,而是要尋找到最適合他自己的劍道。”

  這番話回答得模棱兩可,但此言一出,玄翊就已經禁不住臉色微變,心中頓時波瀾起伏,竟是久久不能平息。許久后他輕聲一嘆,由衷說道:“若世上真有如此奇才,且能衷心劍宗,那師父多年苦心,便不算白費了。”

  卓釋然沒有說話,但眉宇間也有十分凝重之色。

  玄翊想了一會,忽然又道:“劍宗流傳江湖數百年,除了飄渺光明兩大絕學外,另外還有八大名劍傳世。其中天殊劍齊物劍為師父和元同師伯所有,墨意劍與寒星劍傳給了弟子和郭師弟;句芒劍是元同師伯首徒趙驀趙師兄所有,五口寶劍皆已有主,只剩下驚寂、橫眉和卻邪三劍。其中橫眉和卻邪如今收于藏劍閣中,唯獨不見驚寂。當初弟子還以為驚寂已經遺落,如今弟子猜測,驚寂想必已經被師父傳給了三師弟了吧?”

  卓釋然點了點頭,語氣輕淡地說道:“劍宗八大名劍,向來只傳最適合使用它們的主人,就如同我傳你墨意一樣。而最適合驚寂劍的劍主,便只有他了。”

  玄翊聞言沒有再說話,但眸子中卻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銳利之色。

  卓釋然忽然看著玄翊,目光閃爍,淡然問道:“你應該還有話要說吧?”

  玄翊捏著黑子的手又不禁一緊,但臉色卻不動聲色,隨即道:“今日午時,弟子也收到了一封密信,正想讓師父看一看。”

  他說著,就從衣袖里摸出了一個短小的圓筒,從圓筒里取出一卷信紙,然后雙手奉上。

  卓釋然雙眉微揚,并沒有伸手去接,而是問了一句:“信從何處來?”

  玄翊沉吟片刻,緩緩說出了兩個字:“西境。”

  雖不過短短兩個字的回答,但聽在卓釋然耳里,無異于炸響了一道驚雷,讓這位坐鎮劍宗二十年的當世有數的劍道宗師禁不住渾身一顫,整個人猶如雕塑般站在原地,眉宇間有凜冽之氣倏然迸現。

  “西境!”

  卓釋然牙縫里極冷極沉地迸出了這兩個字后,臉色在一瞬間沉了下來,冰冷的目光中隱含著深深的盛怒和驚詫!卓釋然目光如劍緊盯在玄翊手中那卷密信上,但他依然沒有接過信,盡管他并沒去打開密信,但此刻他仿佛已經知道那封密信上傳達的內容是什么了。

  房中的兩人都心知肚明,西境兩個字如今對劍宗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在那些從二十年前的血戰中幸存下來的中原武林中人來說,西境是魔教的代表,是噩夢,更是一場絕望血腥的殺戮。

  但玄翊身為劍宗宗主首徒大弟子,為何會收到來自西境圣傳魔教的密信,這個秘密除了書房中的兩人外,便再無他人知曉原因了。

  卓釋然神色越發沉重,背后緊握的雙手指節已經因用力過度而發白。那兩個字,仿佛在一剎那間就將這位劍道修為超凡的劍宗之主拉回到了二十年前……

  玄翊沒有說話,卓釋然也沒有說話,書房中的氣氛頓時出現了一種極為奇怪的沉靜。

  窗外野風呼嘯,卷起松濤陣陣,殘月當空,月色也仿佛陡然間變得如同寒冰般冰冷。

  沉靜許久后,卓釋然忽然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他伸手拂了拂衣襟,只在片刻之后,他的神情就已經恢復如常。而后他表情如常地看向玄翊,問道:“玄翊,你怎么看?”

  玄翊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問道:“不知師父問的是密信,還是論劍?”

  “我早就說過,你手中的棋子落與不落,落在何處,都是你自己的事。”卓釋然目光深邃,似乎有意將那封密信之事一帶而過,“所以我當然問的是此次出山論劍的事了。”

  玄翊收回了密信,轉身走到書桌旁,將密信放在燭火上,頓時火苗燃起,密信被他付諸一炬,煙消云散。

  卓釋然見此,竟然沒有任何不悅的意思,也沒有阻攔,他只是靜靜的看著玄翊。

  玄翊焚毀了密信,方才轉身,與卓釋然對視,同樣是神色平靜地道:“劍宗與春秋閣雖立場不同,但師父與花閣主相識多年,彼此惺惺相惜,更曾并肩作戰性命相托,都視對方為生平知己。所以這一次你們相約論劍,表面看來,或許有很多人都會認為你們是要在劍道上分出高低,但在弟子看來,應該并非如此。”

  “哦?”卓釋然眉頭輕挑,“說說看。”

  玄翊措辭片刻,緩緩說道:“弟子在劍宗已經二十年,自信對師父已經頗有了解。師父劍道修為雖已達當世絕頂境界,但您心性寡淡,早已沒有當年的勝負之心,否則短短二十年,劍宗也不會在您手上恢復至如今局面。所以在弟子看來,師父此次出山赴約,不過只是想一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除此之外,您還想借機創造一個機會,因為……”

  玄翊話音一頓,看了一眼卓釋然的神色,然后接道:“因為師父一直相信擔憂多年的事,有一天終究還會再次發生。”

  “不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卓釋然目光倏寒,沉聲說道:“而如今,該來的不就已經來了嗎?”

  玄翊沉默片刻,而后道:“如今的中原武林,三教沉寂已久,其他武林大小各派或是明哲保身謹言慎行,或是爭名奪利仇殺不斷,導致江湖死氣沉沉,若長久如此,當年為了維護中原武林脊梁而死去的那些人豈非就死得毫無價值?所以師父要做一個開路的人,利用這次論劍的機會,讓這座江湖重新活起來。可師父雖有此意,但其他人卻未必會與你同心,師父孤身之力,到底能引起多少共鳴亦是未知之數……”他說到這,就閉口不言了。

  卓釋然輕輕一嘆,道:“難得你身在出云山,卻能看得如此透徹,這就是你的過人之處。但正是如此,這一次我才非出山不可。有些事,勢在必行,也必須要有人去做。”

  玄翊沉吟道:“師父與花自飄雖交情匪淺,春秋閣也聲勢浩大,卻終究不是出自正道。師父雖不在意所謂黑白之分,但卻難保不會有人懷疑劍宗的立場。所以師父這一次出山論劍,其實也是在與這座江湖博弈。”

  卓釋然聞言,忽然輕聲一嘆,“是賭是博又如何,世人懷疑劍宗又怎樣,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能給當年死去的劍宗門人一個交代而已。”他忽然語氣微現鋒銳,沉聲道:“三教之中,青城山為天下道門魁首,呂老道更被世人視為當世武道第一人,這些年卻隱而不出;天輪寺執天下佛宗牛耳,同樣自惜羽翼不問江湖,而儒門當年為了中原武林幾乎滿門盡滅,至今未見有香火延續,如今想起,實在令人嘆息。所以這一次我便要出去看一看,這座江湖到底還有多少血性之人!”

  玄翊默然不語。

  卓釋然頓了許久,方才緩緩補了一句:“若這座江湖果真無藥可救,那我卓釋然和身后這座劍宗,愿意去做那根最后的脊梁。”

  玄翊忍不住一嘆,眼神閃爍道:“師父,若真要賭上整個劍宗,值得嗎?”

  “玄翊,你記住,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不是能用值不值得幾個字去衡量的。”卓釋然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道:“就比如你手中的棋子,在你最后決定如何選擇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我的話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朝門口走去。

  玄翊看著那欣長此刻卻顯得有些落寞的背影,心里忽然涌出一陣難以形容的感覺。

  卓釋然走出門口,卻又停下腳步,他沒有回頭,只是語氣輕淡的說道:“我走后,劍宗一切都交給你了。如果有什么問題,可以去請教你元同師伯,他雖在閉關,但也有隨時提前出關的可能,或許他出關之時,不但舊疾已經痊愈,光明十七式應該也已經突破第十五式了,你正好可以借機向他討教討教。”玄翊聞言,臉色倏然一變,但隨即又立刻恢復。

  卓釋然說完后,就已經離開了閑云居。

  玄翊站在書房內久久未動,但手中那枚黑子,卻無聲無息地變成了粉末。

  卓釋然離開了閑云居,卻并未返回映月峰休息,而是來到了一處山崖邊。這處山崖,正是五崖之中的苦味崖。

  冷月漸斜,山崖邊夜風呼嘯,山外煙云繚繞,隱約可見山下波光粼粼。卓釋然臨風而立,一襲素袍隨風鼓蕩,真有隱世高人的從容風流。但那欣長的背影中,更多的卻是一種歲月滄桑的寂寞。

  卓釋然身后,倚著山壁有一間不大的石屋,此刻石屋大門緊閉,只有兩處窗口散發出昏暗的燈光。

  卓釋然已經站了許久,他沒有說話,目光望向遠方,不知在想著什么。

  許久后,石屋內終于傳出話音:“要出山了嗎?”聲音純厚沉重卻略帶沙啞,隱約透出滄桑之感。

  卓釋然沒有回頭,聞言輕聲道:“是,明早就出發。”

  “你準備帶誰走?”石屋內的人問道。

  “郭放。”卓釋然道。

  石屋內沉默了片刻,隨即又傳出一聲嘆息,“師弟,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卓釋然沉默,沒有回答。

  “當年你不但養虎,還一養便是兩頭。現在還把其中一頭猛虎留在了家中。”石屋內嘆道:“我該說你是膽色過人還是說你愚不可及?”

  卓釋然幽幽一嘆,臨風苦笑道:“他雖是一頭非常危險的猛虎,但也有領袖群倫之大才,若引導得當,便能嘯傲山林,坐鎮一方。這一點,師兄又豈會看不見?”

  “你在玩火。”石屋內語氣微凜,“活了大半輩子,難道你還不清楚人心難測這個道理嗎?倘若你一步走錯,劍宗數百年基業只怕便要毀于一旦。這等后果,你卓釋然承擔得起嗎?”

  卓釋然忽然伸手在眼前揮了一揮,像是要揮去眼前那層層濃郁不散的氤氳。他沉聲說道:“當年若不是運氣好,劍宗早就萬劫不復了。如今雖已有起色,但終歸一時難現當年之盛。因為現在已經找不到能與當年我們師兄弟八人相仿的人了。二十年前,老窮酸舍下自己宗門存亡不顧,四處尋找天資非凡的孩子,不就是為了要延續劍宗的香火?雖然只找到了三四個,但卻不可否認都是難得一見的璞玉之才,有人雖其質有瑕,但瑕不掩瑜,我也實在不忍心放棄。而劍宗就算沒有他們幾個,也已經走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

  苦味崖高絕千仞,卓釋然孤身而立,仿佛如臨深淵。

  “當年若不是他商意行前來游說,我劍宗又豈會遭此大劫!”石屋內語氣陡然一沉,話音猶如利劍迸射,“他做的這些,都是因為他虧欠劍宗的,我元同絕不會因此感激他!”

  “唉……”

  卓釋然深深一嘆,道:“師兄的感受我豈會不明?但劍宗立世以來,又何嘗不是以俠義蒼生為理念?當年就算沒有老窮酸來此,師兄又能保證血雨腥風不會席卷到出云山么?傾巢之下無完卵,這個道理師兄自然明白的。”

  石屋內許久后才傳出一聲長嘆,滄桑的語氣幽幽響起:“我只是不甘心,也不敢想象,若劍宗當真毀于你我這一代之手,又如何有顏面面對數十代劍宗先輩?”

  卓釋然沉吟許久,而后目光倏然激射,宛如劍芒迸發,他緩緩道:“所以我們才要有博一博的氣魄。當初如果江陵樓祖師沒有橫天之氣魄,又何來今日劍宗數百年基業?”他話音鋒銳凜冽,宛如金石交碰,直欲顫人心魄。

  “你雖有江祖師的氣魄,”石屋內亦是言辭鋒銳,“但如今劍宗之內,誰有當年江陵樓身邊的謫仙人之才?”

  “如今劍宗雖無人有數百年前謫仙人之絕世文采,”卓釋然毅然答道:“但并不代表無人有謫仙人的劍道根骨。”

  “哦?”

  石屋內語氣一顫,沉聲問道:“你養在劍宗外的那頭猛虎,當真有此天賦?”

  “是。”卓釋然回答得很肯定,“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口絕世的寶劍。”

  “比起青城山那老牛鼻子的關門弟子,如何?”石屋內緊緊追問。

  “你說那個葉素真么?”卓釋然瞇起眼睛,忽然微微一笑,緩緩道:“誰知道呢。”

  石屋內的人也沉默了。許久后,沉厚的話音再次傳出:“你把他留在劍宗,真的就那么放心?”

  卓釋然語氣輕淡地道:“有師兄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小子不但悟性非凡,更是深具城府,他若真心有異,我還真有些擔心。”石屋內語氣沉重。

  卓釋然依舊語氣輕淡:“難道師兄就從未想過,劍宗如今就差一個那樣的人嗎?”

  石屋內語氣一嘆,“但愿一切如你所愿罷。”

  “師兄放心,他已經知道還有一個師弟未曾見過,就算他想要做什么,也不會是現在。”卓釋然淡淡道:“況且我也給他提過,師兄如今的功體已經恢復,大光明劍法也已經突破第十五式,以他的性格,又如何會做沒有把握的事呢?”

  “哼哼。”石屋內一陣輕哼,語氣卻有些許贊許,“這些年你道也有些長進了。”

  “不過,”卓釋然語氣微沉,“師兄如今的功體,到底恢復至各種程度了?”

  石屋內沉默一良久,當才緩緩道:“魔種之傷非同一般,我花了這二十年,如今也不過恢復七成左右,所以始終無法突破光明十六式,閉關之中雖有覺悟,但終究力有未逮。”

  卓釋然聞言,神色閃過一抹凝重,他沉聲道:“不瞞師兄,魔教已經死灰復燃了。”

  “哦?”石屋內話音陡然一凜,“消息當真?”

  “假不了。”卓釋然沉聲道:“所以這一次我非去不可,至于劍宗,就拜托師兄了。”

  這一次,石屋內再沒有聲響。

  卓釋然終于轉身面對那兩扇窗戶,然后深深一躬身……

  長安遠郊,百花山城,春秋閣。

  百花山城坐擁千頃之地,春秋閣座落其中,有閣樓九層,威嚴大氣,氣象恢宏。

  如今人們提及春秋閣,首先想到的就是四句話,那四句話便是:

  “一花獨秀,春夏秋冬,風花雪月,談何容易。”

  而這四句話中包含的人物,就是代表了春秋閣。

  春秋閣頂層九樓,名為一花獨秀,乃是當今春秋閣閣主花自飄的起居之處,為春秋閣最重要的所在,常人絕難進入。同時江湖上也用這句話來形容花自飄。

  春夏秋冬,則指的是花自飄貼身的四位劍侍,她們雖都是女子,但據說都劍法高絕,相貌驚艷,各有風姿。

  風花雪月,則是春秋閣除花自飄外武功最高的四名高手,他們形跡隱秘,各懷絕技,是花自飄手下最重要的人物。其中風花雪月中的花念初,不但身手不凡,更是花自飄最為喜愛的親生女兒,受盡萬般寵愛。

  談何容易,指的是春秋閣四大堂主,這四人掌控著遍布江湖的三百六十五處堂口,是花自飄號令半座江湖黑道勢力的重要力量。

  春秋閣號令天下黑道,勢力遍布江湖。閣主花自飄為人喜怒無常,亦正亦邪,武功深不可測,劍法尤為精妙,二十年前便已經與劍宗卓釋然號稱劍界雙奇,掌中一口秋水浮萍劍名動天下,至今少有敵手。

  花自飄今年四十有三,他除了武功深不可測,是號令天下黑道的春秋閣之主外,他還有另外四個特點。

  第一,他喜歡名劍。如今的春秋閣內,收藏的古今名劍不下百柄。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將劍宗之主卓釋然的佩劍“天殊”也收藏在春秋閣內,但這個目標至今尚未實現。

  第二,他喜歡風雅,或許是因為他本就姓“花”,所以他尤其愛花,愛各種各樣的花。以至于他渾身都是百花的刺青,百花山城內種滿了天下奇花,百花之名由此而來。

  第三,他有潔癖。花自飄是一個很愛干凈的人,他容忍不了半點污穢,所以他每天至少要洗三次澡,換三次衣服,起居之處必須纖塵不染,否則他就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所以每天負責打掃一花獨秀的侍女多達二十五人。

  第四,他喜歡女人。喜歡女人或許稱不上什么特點,天下所有男人幾乎沒有不喜歡女人的,除了太監。可太監有時候也有例外,只是有心無力而已。但花自飄喜歡女人和其他男人喜歡女人是不同的。別的男人喜歡女人,最終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想方設法得到女人。但花自飄喜歡各種各樣的女人,并非是要占有,而是純粹的欣賞,就像他喜歡欣賞各種各樣的花自一樣。他喜歡的女人或許不是最貌美的,但一定都很特別。但到底要多特別的女人才值得他欣賞,旁人自然不解,只有他自己明白。所以他雖風流,卻絕不下流。如今百花山城內住著許多女人,那些女人盡管有不少人都與花自飄有了關系,但她們卻都毫無怨言,不求名份,心甘情愿的跟隨他。而花自飄本身就是一種異類的存在,他身上仿佛有一種奇妙的魅力,能讓無數女人為之傾心拜倒。

  除了這四個特點外,江湖上對花自飄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人說他自命風流,其實就是一個仗著武功權勢為惡江湖的大惡徒。有人說他活得隨心所欲瀟灑從容,不但武功高強,更手握權柄,隨便一跺腳就會讓半座江湖顫抖,人生于世,便該有此作為。而他真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或許只有花自飄自己知道。

  此時此刻,春秋閣九樓中,雖已年過四十,卻依然面容俊逸不凡的男子正從白玉打造而成的巨大浴盆中緩緩起身,他一頭長發灰白相間,渾身刺滿了顏色鮮艷各異的花朵,而他那俊逸非凡的臉上,眉宇之間卻隱隱有種囂邪之色,讓人一見,便不由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奇特之觀感。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春秋閣主,花自飄。

  寬敞得有些夸張的閣樓中,雕梁畫棟,綢幔低垂,布置得極為精致奢華,無論大小擺設,書畫精巧,無一不是價值不菲。其中擺設最多的,自然就是各種各樣的花。而在那張巨大的桌案上,放著一張用玉石打造而成的架子,上面橫放著一口同樣風華絕代的長劍,正是名動天下的名劍之一——秋水浮萍。

  花自飄一站起身,立刻就有六名容貌清麗脫俗地侍女手捧衣衫上前,手腳麻利卻又無比輕柔地為他擦干身體,然后再為他穿好衣衫。

  那一身衣衫質地極佳,繡滿了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瓣,乃是只為當朝權貴所用的絲綢縫制而成。但這件價值昂貴無比的衣衫,卻僅僅是花自飄休息的睡袍而已。

  在侍女們為花自飄穿衣之時,閣樓外隱約傳來了一陣細微地腳步聲。隨后腳步聲在外廳屏風后停住,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花自飄臉色淡然,他長著一雙極為好看的丹鳳眼,此刻眼眸微閃,隨口問道:“出云山有消息了?”聲音清脆卻又帶著磁性,有一種成熟男人獨特的醇厚感。

  “回閣主,有一封加急密信,是從劍宗來的。”

  隨著低沉普通的話音,屏風后轉出一個男人。此人相貌平平,年約五十上下,面色白皙,中等身材,衣著普通,是那種一走入人群中就會消失不見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那類人。

  但春秋閣內卻從沒有人覺得他是一個普通人,也從沒有人敢輕視他。因為他就是花自飄最信任,也是春秋閣幕后大總管,項隱。

  項隱人如其名,多年來輔佐花自飄掌管春秋閣,雖能力超群,卻絕不輕易顯山露水,他為人處世就像他名諱中的那個“隱”字一樣,如果說花自飄是耀眼的光,那項隱就是光之后的影,雖如影隨形,卻絕不顯眼,或許除了花自飄外,世上無人能清楚他的深淺。

  花自飄已經穿好了睡袍,隨意走到一張絲帛鋪就的軟塌前,塌上早就備好了一杯酒。酒是剛從燙水里溫過,還微微冒出熱氣。花自飄喝了一杯酒,依然面不改色地問道:“卓釋然怎么說?”

  問完這句話,花自飄就坐上了軟塌,立刻就有三名侍女上前,兩女為他捏肩揉腿,一人為他斟酒,動作極盡細膩小心。

  項隱站得遠遠的,聞言躬身道:“回閣主,卓宗主在信上說,明日一早,就會趕赴洞庭了。”

  “很好。”花自飄接過侍女的遞過來的酒杯,緩緩抿了一口,淡淡道:“準備一下,明日我們也出發吧。”

  “是。”項隱回了一句,而后略微沉吟,開口問道:“不知這次出行,閣主想要帶誰同往?”

  花自飄輕舒口氣,似乎極為享受侍女們的服侍。他頓了片刻,問道:“最近閣中有哪些人在?”

  項隱沉吟片刻,答道:“回閣主,四位堂主皆有任務在身,目前不在長安。至于風花雪月四位,除了大小姐離開外,其余三人都在總堂……”

  “已經快小半年了……”項隱話未說完,就被花自飄插口大斷。花自飄臉色微變,他轉頭看向項隱,目光一凜,問道:“念初到底去了何處,為何至今還沒回來?”

  項隱臉色也同時一變,露出幾分古怪之色,他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花自飄瞟了他一眼,收斂了神色,淡然道:“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扭扭捏捏的,像個娘們。”

  如果這里有旁人,或許會因為這一句粗話大為驚訝,畢竟誰也不會想到,素來喜好風雅的花自飄居然會出口成臟。

  但了解花自飄的人都知道,花自飄所有的喜好,都出自于他的心情。他心情好時,可以和你談古論今,言談高雅。但如心情不好,那他不但會粗口罵人,還會動手殺人。而這正是他喜怒無常,亦正亦邪的風格。

  項隱隨在花自飄身邊多年,早已對此習慣如常。他猶豫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據閣中收到的消息,大小姐已經去了西北……”

  “西北?”花自飄聽到這,再次打斷道:“她一個姑娘家,沒事跑去西北做什么?”他目光一沉,盯著項隱,又問道:“她和誰一起的?”

  項隱被花自飄看得渾身不自在,他目光閃爍,似有難言之隱。但花自飄目光犀利,已經不容他再有猶豫。見此,項隱只得輕嘆口氣,說道:“回閣主,大小姐是一個人去的。她來信說這事不想讓閣主知曉,否則她回來了要扒了我的皮。”

  “這妮子,當真越來越放肆,也越來越膽大了!”花自飄一拍茶幾,震得幾上酒壺高高彈起,嚇得服侍他的三名侍女渾身一顫,頓時花容失色。花自飄揮手讓她們退下,然后又看著項隱道:“說說,她一個人跑去西北作甚?”

  項隱暗暗咽了口口水,躬身道:“回閣主,大小姐去西北做什么她的確沒有提及。但最近閣中接到情報,說城中七尺門云戩也去了西北……”

  此言一出,花自飄頓時臉色陡變,丹鳳眼中隱約有寒光乍現。項隱察言觀色,不由得背脊有些發寒。

  “哼哼哼!”

  花自飄忽然發出一陣冷哼,俊逸的臉龐滿是陰沉,顯然已經怒不可遏。

  “好一個花念初,你真是好大膽子!竟然真的跑去找他了!”花自飄怒氣直沖眉眼,項隱站在遠處,一顆心怦怦直跳,大氣也不敢出。

  “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千里迢迢跑去找他?”花自飄怒容滿面,但這句話說完,他就突然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眉眼中的怒火同時變為無奈之色。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真是女大不中留了。我花自飄要是生了一個兒子,那該得有多好,至少也不會如此操心了。”

  項隱見此,心頭大石落地,立即道:“閣主放心,我已經派人通知西北堂口的人,讓他們必須保證大小姐的安全,否則提頭來見。”

  花自飄滿眼無奈,擺擺手道:“她既然不想讓我知曉,便告訴他們見機行事即可,不要讓她察覺。她雖然膽子大,臉皮卻是薄,我花自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朝我發脾氣,他娘的,我是造了什么孽,老天讓她來收拾我?”他橫眉豎眼,忽然又怒道:“她哪里臉皮薄了?她要是臉皮薄的,又如何敢一個人跑去找男人?他娘的,真真氣死老子了!”

  項隱很想笑,但又不敢笑,只有低垂著頭,憋得很難受。

  花自飄罵了一陣,怒氣消了一些,他重重一哼,說道:“既然那小子也在西北,念初的安全倒不必擔心。老子雖不喜歡那小子故作正派的模樣,但他一身武功,保護我女兒倒也足夠。”他忽然又暴跳如雷,重重一拍茶幾,這一次茶幾徹底粉碎。花自飄大怒道:“花念初,你這個不孝女,難道你真要你老子自降身份去七尺門陪那云中岳喝一杯茶嗎?”

  項隱的頭低得更低了,肩頭微微發顫。

  眾所周知,長安江湖除了有春秋閣這個號稱天下第一大幫外,還有一個七尺門。七尺門勢力雖遠不及春秋閣,算起來也只是一個小幫派組織,但卻扎根長安已久,一向行事光明正大,鋤強扶弱,頗具俠義,所以在江湖上也極負聲名地位。而花自飄口中的云中岳,就是七尺門曾經的門主,也是如今新任門主云戩的父親。云中岳憑著一桿長槍闖下了七尺門的基業,為人正直古道熱腸,他兒子云戩更是名揚江湖的年輕豪俠,有“白馬長槍”的美譽。

  七尺門與春秋閣同屬一地,但雙方立場分明,彼此之間素無往來。但花自飄卻能容忍不是春秋閣勢力的七尺門繼續立足長安,這倒是一件令人詫異已久的事。

  而從此刻花自飄的表現來看,雙方勢力之間雖無交集,但各自的門人私下里卻似乎并非如此,否則花自飄決不會如此大動肝火。

  花自飄又自顧自地罵了一通,然后終于在一聲無奈的長嘆中消停了下來。

  “西北那邊,密切關注。找機會將花念初帶回來。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如此行徑成何體統!”花自飄無奈地下了指令。

  “是,我明白。”項隱連忙點頭,隨即又問道:“那閣主明日出行之事……?”

  “原本準備帶念初出去見見世面的。既然她不在,就算了吧。”花自飄沉吟片刻,“通知封雪,明日隨我同往洞庭。”

  項隱躬身應是,隨即轉身離去。

  花自飄坐在塌上沉默許久,然后起身來到那張巨大的桌案前,右手兩指隨意一抹,秋水浮萍應勢脫鞘而出,花自飄劍指輕揮,長劍如有靈性,隨著劍指顫動掠彈,頓時清冷劍光縱橫交錯,滿室如涌秋寒。

  花自飄握劍在手,手指如同撫摸情人臉龐般輕輕撫摸著那一泓寒芒秋水,口中喃喃道:“多年不見,別來無恙乎?”

  湘楚境內,連續數月的大雨終于在今夜消停,在一間破廟之內,有忽明忽暗的火光閃爍,破廟門口邊,有一皮骨瘦如柴的瘦馬。

  破廟內燃燒著一堆柴火,有一個干瘦的少年正挨著墻壁熟睡。他像是已經很久不曾如此溫暖的睡過一次覺了,偶爾還咂巴著嘴,舔了舔嘴角的口水,似乎正在夢見大快朵頤。

  一個年邁的老者,將自己身上那件破舊的青衫脫了下來,輕輕蓋在了少年身上。他看著少年的樣子,忽然輕輕嘆了口氣,眼里有難得的溫暖。

  老者坐回火堆旁,伸手解下了背后那支油布包裹著的長匣,將長匣橫放在膝蓋上,目光忽然變得無比沉重。

  “魔種不滅,邪祟難除。”

  老者自言自語,目光凜冽如劍。

  “有人曾說,若滅魔種,必需此劍。但此劍來自異族,關系諸多隱秘,一旦打開,勢必將引起天下震動。如此變數,我商意行實在沒有能夠掌控的把握。”

  老者長長一嘆,喃喃道:“但有些事,事在人為,如果決而不斷,又豈不是重蹈覆轍?這座江湖,又如何能經得起再一次折騰?”

  老者雙手按在長匣上,目光深邃神情凝重,仿佛那匣子里封印著某種極為可怕的怪物一般。

  “這次出行,希望能遇到一些意外的驚喜。有變化才會有破立的機會。”老者目光轉向熟睡的少年,目光轉回些許溫柔,喃喃道:“我這把老骨頭,還想再活兩年,畢竟還欠著你不少銀子呢。”

  這個時候,熟睡的少年忽然叫道:“師父,燒雞,燒雞……我吃雞腿,雞屁股留給你……”話未說完,少年便翻了個身,嘴里嘟囔著又重新睡了過去。

  老者愣住了,他呆呆的看著睡著的少年,忽然咧嘴笑了,笑著笑著,眼里就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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