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小說網 > 策命師 > 第12章 瘦馬青衫
  千里之外的常州城春陽明媚,而地處中原西南之地的黔州境內卻已經連續數月陰雨綿綿,這里的人幾乎已快忘記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了。三月多陰雨,這話放在黔州之地來說,誠然不假。

  黔州多高山密林,地勢險惡崎嶇陰云厚重,綿綿細雨更是冷得透徹骨肉。此刻在黔州境內崇山峻嶺中一條滿是泥濘的小路上,卻有一匹瘦馬兩條人影正腳步踉蹌的艱難而行。

  那匹馬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說瘦骨嶙峋也毫不為過,但這卻是一匹好馬,至少從它的四肢骨架就能看得出。

  而那兩個人卻是一老一小,俱都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兩人的鞋子褲腿卻早已被泥水浸濕,冷得直打哆嗦。

  “我說師父啊,到底還要走多久才能出山啊?”那個小的忽然開口說話,他年約十四五歲的樣子,身子骨干瘦,臉龐眉眼雖然生得不錯隱有靈氣泛現,但卻同樣瘦不拉幾的沒有二兩肉,整個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他順便取下了斗笠,仰頭望著高聳的群山,還略帶些許稚氣的臉上寫滿了無奈與疲憊。

  “你是不是記錯路了?我們都已經連續走了兩天了還沒有走出這些山,這鬼天氣又濕又冷的,我的腳都快斷了。”他又嘀咕著補了一句,刻意顯示出他心中的不滿之意。

  “明川吶,我昨天還給你說過,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才多大點勞累,你就受不了了?”

  說話的老者年約六十上下的年歲,身板同樣單薄瘦削,他蓑衣里面穿了一件破舊青步儒衫,斗笠下的臉雖然早已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但卻有一副讀書人的文靜書卷氣,從他的相貌輪廓來看,老者年輕時候想必也是一個頗有本錢的翩翩少年郎。

  叫明川的干瘦少年一聽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氣呼呼地轉過身瞪著老者,大聲道:“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你教給我的這些道理我睡覺都能倒背如流了,可是后面還有一句叫行拂亂其所為。你看看現在我們這個樣子,真是和這句話十分對應。”

  他重重一腳踏在滿是泥巴的路上,氣鼓鼓地繼續說道:“我就說你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不要隨便進山亂走,你偏不信。放著干凈的大路你不走,現在好了,走了兩天都沒看到出路,我看我們就算不冷死也會餓死在這深山野林里了。”

  他越說越氣,也不管路面滿是泥濘,索性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路邊不走了,斜著一雙還算明亮的眼睛瞪著老者。

  “喲,還能學以致用了,你小子挺有進步的嘛,如此看來,也不枉為師對你的諄諄教導。”老者牽著那匹瘦馬停住,笑意吟吟地望著少年。

  明川翻了個白眼,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指著那匹瘦馬,叫道:“還有這匹馬,看到它我就來氣,你看它還算是馬嗎?它自己連走路都費勁,它除了浪費我們的力氣外還有什么用?我早就叫你把它賣了換幾個錢留著不更好?你就是不聽。你看看它那個樣子,把它宰了也沒幾斤肉,簡直就是個累贅。”

  老者似乎早已習慣了這個少年的脾性,他也不計較,只是輕輕拍了拍身邊的瘦馬,滿懷情感地說道:“這老伙計跟著我們好幾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可別嫌棄它,上次你生病的時候可是它馱著你走了好幾天呢,難道你對它沒有一點感情?”

  明川再次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冷笑一聲,道:“那你怎么不說上次你騎它的時候差點被它把你摔到山下面的事?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拉你一把,你早就滾下山摔死了。你不還說哪天要把它宰了吃肉給我補補身體?”

  老者頓時呵呵干笑兩聲掩飾自己尷尬的臉色,道:“我那是說的氣話,哪里能當真。再說我們不要與畜生一般見識,要做到君子坦蕩蕩,心胸能撐船。就算那次我真的被它摔死了,那也是我商意行的命數,怪不得它。”

  原來老者的名字,叫做商意行。

  倘若現在還有其他稍有見識的人在場,特別是江湖武林中人,如果聽到“商意行”這個名字,一定會感到十分震驚的。

  可是少年明川卻只知道青衣儒衫的老者名叫商意行,至于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他卻一概不知。在他眼里,他的師父就是一個動不動就愛用那些不甚明白的大道理對他說教的老窮酸,那是真的又窮又酸,還是個騙子。

  “師父,我怎么老覺得你有點虛偽?”明川嘆一聲,搖頭失望地說道:“當初遇到你的時候,你說跟著你可以吃香喝辣,每月還有三兩銀子。哪知道跟著你在山上這幾年每天不是種青菜就是挑水,連半點油葷都沒見到,更別提銀子了。我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會拜你這個老酸儒為師,真是遇人不淑。”

  青衫老者也干脆跟著一屁股坐在明川身旁,他伸手就給了少年頭上一記爆栗,佯怒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年紀還小豈能心存利欲之心?要學會做到正身樹德,得失勿念。種菜挑水有何不好?至少你靠自己的付出不會被餓死。再說我不是教你學了那部《浩然明卷》了嗎?那可是為師壓箱底的東西,別人想學我還懶得教呢,你可不能不知好歹。”

  明川被他敲得哎喲一聲,伸手抱住了頭。他齜牙咧嘴地叫道:“你就別再給我提書了,我看到那些字就頭痛。再說你教給我的那些道理有什么用,就我們兩個人,我能去哪里引用證實那些道理?”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商意行抬頭望了望滿是陰霾的天空,“我這不就帶你出來長見識了嗎?”

  “就這也叫長見識啊?”明川瞪大眼睛,雙手從頭到腳一陣比劃,作了一個展示自己全身的手勢,然后對著老窮酸一攤手,“跟著你我變成了這凄慘模樣,你把這叫做長見識啊?如果早知道這就是見識,我還寧愿留在山上種菜呢。說起來臨走的時候門口那兩塊地的菜芽剛冒頭,現在出來幾個月了,也不知道它們長得怎樣了。”他忽然一拍大腿,恍然道:“哎呀,臨走的時候你怎么不提醒我要把山上那幾只討厭的鳥收拾了?現在可好,我那兩塊菜地絕對已經便宜它們了。”一邊說一邊咒罵,神情懊惱不已。

  商意行見他那般著急模樣,不禁有些啞然失笑。他看著明川的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輕聲說道:“你連家里的菜都不會忘記,所以你又怎么會舍得丟了這匹老馬呢?所謂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你雖有些牙尖嘴利,可心里是怎么樣的為師豈能不知?我教給你的那些做人處世的道理,不是要你去給別人講的,是要你自己懂。你給別人講的道理再大再多,自己都不懂也做不到,那就變成了最可笑的沒道理了。”他忽然低下頭,似乎暗暗嘆了一口氣,道:“我帶你出來,這條路是辛苦了一點,可也不是全無好處,你現在不怎么懂,但等你再大點,你自然就能明白了。”

  要按平時老窮酸這樣說話,明川早就跳起來用各種無賴理由和他對著干了。可現在明川分明能感受到老者語氣中的意味深長,于是他破天荒地沒有反駁,只有撇了撇嘴。

  商意行望著遠處看不到頭的重重山脈,喃喃道:“明川,我讓你讀的其他書你可以偷懶,可是那《浩然明卷》你必須每天用心體會,趁我還能喘幾天氣,你有什么不懂的我還可以給你指點引導。你生得一副好坯子,可別胡亂糟蹋了天賦。”

  明川擠眉弄眼地道:“師父,有個問題我想問很久了,今天我必須得問了。你教我識文斷字讀圣賢書是讓我明白做人的道理,這個我懂。可你說那《浩然明卷》是武功心法,這我就不懂了,我又不是那些武林中人,學這種東西有什么用?你說《浩然明卷》是天下間最具正氣的武功,難道學了以后種菜的時候就能事半功倍?”

  商意行聞言,一時苦笑不得。他又伸手準備賞少年一個爆栗,可手到中途卻停住了。他微微一嘆,手掌搭在少年的肩頭,輕聲說道:“我教你圣賢書,就是要你明理樹德,正氣其精神;讓你練習武功,是要強其體魄,樹立以后獨自面對未知困境的勇氣。正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他頓了一頓,神情逐漸變了幾分凝重,續道:“對武功而言,那并非只是武林中人的專屬。古時至圣先師以君子之勇傳君子六藝,其中就有‘御’‘射’之道。所以就算是讀書人練習武功,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復又看了看明川,道:“我雖然的確是一個又窮又酸的讀書人,可腦袋卻不迂腐。我可不希望我的徒弟以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

  山間忽然襲來一陣冷風,吹得明川干瘦的身體一陣哆嗦。明川擦了一把鼻涕,縮著身子,說道:“我們就在山上種地過日子挺好的。只要不行走江湖,就不會有麻煩。沒有麻煩,那就沒必要練武功。師父你不也常說要以德服人嗎?”

  “以德服人。說得沒錯。”商意行喃喃道:“誰不希望人人都可以有德講理呢?可是偏偏這個世道,不能以道理去解決的事太多了,不和你講道理的人也太多了。于是就有了如今這混亂的世道。”他對著明川一陣苦笑,道:“你也太天真了,以為在山上就不會有麻煩?其實只要我們還活著,就已經身在江湖中了。”

  他低下頭,看著腳底下泥濘不堪的路,語氣頗為無奈的低聲嘆道:“而有些麻煩,并不是某一個人的麻煩啊。”

  他好像頓時陷入了沉默,又好像在回憶著什么。

  明川眼神古怪地看了看老窮酸,抽了一下鼻子,說道:“師父,今天你好像有點不正常呢。”

  商意行回過神,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這個江湖都不正常,何況是人呢?”

  明川懶得再去想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他摸了摸肚子,苦著臉道:“師父啊,道理再多也得有力氣,得填飽肚子啊。你看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再下去我可就要餓死了。”

  他一說完,肚子當真就咕嚕響了起來。

  商意行也皺了皺眉,道:“你肚子餓,我肚子也空了,昨天不是還有幾個饅頭嗎?”

  明川伸手在懷里摸索一陣,取出來一個已經冷得發硬的饅頭。

  “就剩下這一個了。”明川忽然眼珠子悄然一轉,他把饅頭遞到商意行面前,道:“我是你徒弟,所以我尊老愛幼,給你。”

  商意行呵呵一笑,伸手接過饅頭,他心里暗喜,順口說了一句算你小子有點良心。

  可他這句話話音還沒落,就見明川緊盯著他的臉,道:“我已經尊老了,師父你會不會愛幼?”

  商意行頓時差點沒背過氣去。

  他翻了翻白眼,使勁將饅頭塞到明川手上,用鄙視的眼神看著干瘦少年,“得嘞,給你吃,我愛幼行了吧?反正我不吃這一口,也餓不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可就根本沒有半點讀書人的文雅氣了。

  明川嘿嘿一笑,卻將饅頭用力一分為二,分了一半給了老窮酸。

  他啃著冷硬的饅頭,對商意行說道:“師父,等你以后把欠我的銀子都給我了,我一定請你去吃頓好的。我算一算,我跟了你四年,四年就是四十八個月,每個月三兩銀子,那四年就得有一百四十四兩。到時候你給我一百五十兩湊個整數,多出五兩就當這四年的利息了,我們畢竟師徒一場,這個利息就不多要了。”他瞇著眼,嘴里嚼巴著饅頭,怪笑著道:“你看我對你好吧,一點都沒敲你竹杠……”

  “噗……”

  商意行氣笑得幾乎將那半個饅頭全都吐了出來,他唉聲嘆氣的搖頭道:“你這臭小子,虧你長得一副老實樣,肚子里卻有這么多花花腸子,真是人不可貌相。也不知到底是誰遇人不淑。”

  老窮酸撐地站起,“為了你那一百五十兩銀子,看來我還得再多活幾年才行啊。”

  他站起身來的時候,背后肩頭的蓑衣里面露出一條三尺多長以黑色油布包裹著的物事,也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東西。

  “趕路吧。”商意行拍拍屁股,走去牽馬。

  而那馬背上的一側,同樣掛著油布包裹著的條狀物事,那馬一走動,油布一頭就抖露出一口劍的把柄來。

  那劍柄樣式古雅,仿佛也隱帶著文靜的書卷氣。

  明川也跟著站起身,將嘴里的饅頭囫圇吞下肚子后重新帶上了斗笠。他看了看老窮酸背負之物,忽然說道:“師父,你背上的到底是什么寶貝,從你出門到現在就沒放下過,要不我幫你背著吧。”

  兩人雖然已經相處多年,但少年顯然并不清楚老窮酸背上的東西到底是何物。

  商意行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抹難以名狀的神色,他歪歪斜斜地走了幾步,才說道:“現在還不用,但遲早也會讓你背的。那個時候,就算你不想背,也不得不背了。所以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再背久一點吧。”

  他后面的聲音越說越低,明川幾乎沒聽清楚他到底說了啥。

  陰雨還在密密麻麻的繼續下著,一老一小加一匹老馬也繼續輕一腳重一腳的在泥濘路上走著,樣子很是狼狽。

  走出不遠,明川又開始抱怨起來:“師父,你到底有沒有記錯路?我這心里可越來越沒底了。”

  “應該不會錯。”

  商意行手搭涼棚四處張望,道:“記得二十幾年前我是走的這條路,這個放心肯定是沒錯的。”

  “二十幾年前?”明川差點把下巴給掉在泥地上,他再次氣鼓鼓地瞪著商意行,哀叫道:“這條路你就走過一次,還是二十幾年前的事?”

  “二十幾年了,我記得很清楚。”商意行眼神很堅定地望著前方,說道:“因為與我一起走過這條路的很多人,都再也沒有機會回來。”

  他眼神堅定,但神色卻無比感傷。

  “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

  明川也看到了師父的異樣,便不再繼續抱怨。

  “記得出了這座山,就有一條河澗,當地人稱為鷹愁澗,上面有一座吊橋。過了橋再穿過兩座山,我們就可以進入湘楚之境了。”商意行故地重游,心頭泛起陣陣漣漪,他一邊走一邊繼續說道:“我之所以選擇這條山路,是因為從這里走可以提前兩天進入湘楚,要比大路減少一半的路程。再說如今黔州內很亂,走大路免不了遇到一些麻煩而耽誤行程。難道你沒注意到我們一進入黔州境,就出現了許多的流民嗎?”

  明川想了想,點頭道:“師父你這一提起,我還真想起來了。也不知這里出了什么事,會有那么多難民?”

  “哼哼。給你說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一停下來不是吃就是睡,這樣能長見識就怪了。”商意行哼了兩聲,照著他后腦勺就是一巴掌,道:“聽那些難民說,這里在開春前下了一場十年難得一遇的大雪,天寒地凍了將近兩個月,好不容易雪解了,又接連下了幾個月的雨。這樣的天災,誰能頂得住?所以如今黔州情況很復雜,到處都有亂民滋事。”

  明川聽到這兒,忍不住瞟了幾眼商意行,說道:“難怪師父堅持要走小路,應該是除了節省時間外,還怕遇到強盜土匪吧?”

  “自來若有天災,就必起人禍。你不是也怕麻煩嗎?這樣不正好。”商意行隨口道。

  明川眉毛一挑,看了一眼那柄掛在馬身上的油布包裹著的劍,說道:“我是怕。可師父你不是說讓我練《浩然明卷》嗎?既然你說那是很厲害的武功心法,那你應該也會武功啊?不然你掛一把破劍干什么?唬人的話不應該掛一把大刀豈不是更有效果?”

  商意行聞言,也跟著瞧了幾眼那柄劍,忽然撇嘴一笑,說道:“我這口破劍,確實已經二十幾年都沒有唬過人嘍。”

  明川搖搖頭,覺得自己這個師父相當不靠譜。

  卻見商意行又一次仰頭看了看陰霾厚重的天,喃喃自語道:“天災不可擋,可是人禍,卻總得有人出來擋一擋的。”

  老窮酸這句話顯然不是對明川說的。

  可明川真的覺得師父今天的確很反常。

  人禍?難道就是那些因活不下去而淪為盜匪的難民嗎?

  兩人一馬繼續在山路中前行,明川忽然又問道:“師父,這次你忽然下山,是要去見什么人嗎?”

  商意行忽然腳一滑,差一點摔在泥水中。他哎喲一聲,扶著腰咧開嘴直呼氣,顯然是閃到腰了。

  “算是為了見幾個老朋友,或者也可以說是與他們幾個告個別。”商意行揉著腰桿,“我這腰傷得正是時候,好多年沒有讓那個人給我舒舒筋骨了。他那個手法,至今讓我難忘,也不知道他從哪學來的。”

  他自顧自語,這回不光是路不好走,敢情連腰都不好使了。

  明川實在看不下去,只得一邊扶著老窮酸一邊踉蹌走路,再一邊無奈地說道:“我也不明白,你這一身老骨頭還出來折騰啥?”

  商意行側頭看著自己的徒弟,嘴角微微上揚。

  折騰?是啊,還折騰啥呢?可如果不折騰,這個江湖的骨頭只怕也快沒了吧?

  如果有一天明川對別人說,在三十年前就已名列儒釋道三教頂峰,號稱儒門翹首的“君子之傳”商意行會在山間小路上閃了腰,那么別人一定以為他在說醉話。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而在江湖,曾有一人,以人為書,以劍作筆,寫千古君子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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