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北地,有座名山望川。

  望川之高不知其幾千丈,只知道云頭不及山腰。

  山間多云霧,所以多數時候遠眺的旅人是看不見山頂的,只能看見陽光灑在青山之上,遠遠瞧著,仿佛綠樹都鍍上了一層金光。

  若是天氣晴好,膽子大一些的旅人抬頭就能看到那座雪山,巍峨雄偉,似遠似近,如同天地支柱撲面而來,震撼人心,眼睛里看著空中那一線雪白,越靠近,就越要覺得那種偉大,不似凡塵。

  因為,這座望川之上真的住著仙人。

  一個哪怕孤身在此,也能教天下萬妖不敢入中州的絕世人物,留仙呂祖。

  這一天,望川之上陰云密布,山下沒了旅人,于是沒有人能見證那一條自遠空激射而至的仙緣青光,宛若暗夜流星般劃過天際,似真似幻,又好像雨幕驚雷,一瞬天明。

  那青光落在山腰,只見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中年人出現在石板臺階之上,他雙眉如一,眼若深潭,如果不是那一臉不修邊幅的胡茬破壞了這張臉的整體觀感,倒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

  邋遢道人先是微微皺眉抬頭看一眼雪山之巔,又扭頭看一眼身畔巨石上透著刺骨寒意的凌冽“劍宗”二字,一俯身就往山上掠去,身形似豹,迅捷如矢,就在他動身的前一刻,懸留在他頭頂的一縷青光閃電般沒入后背的劍鞘之中,只留下灰不溜秋的素色劍柄留在外面,看不出半點不凡。

  山峰高聳,石階陡峭,在那邋遢道人腳下卻有如平地,他背負雙手,身形幾乎貼在石階之上,腳下每一次輕點都能躍過數十道臺階。

  很快,他的視線之中出現了第一個人,那人站在石階旁一顆巨樹下的草廬門前,與他一樣后背負劍,正默默向他行禮,邋遢道人眼神一掃微微頷首,腳下卻一點不停飛身而過,接著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直到......第兩千九百九十八人之后,邋遢道人才停下腳步,石階旁不遠處是兩座木屋小院,其中一個的門口已經站了一位挺拔中年人。

  這里已經是望川山上極高的位置,距離萬千年積累的雪線也不很遠,寒風凌冽,刺人骨髓,那人卻只是薄薄一層如雪長衫,背負一柄同樣纖塵不染的如玉白劍,發髻之上玉簪似冰,襯著那一雙眼睛雪山般冷厲,哪怕他纖薄的嘴唇仍有笑意,也沒有人能感覺到絲毫溫暖。

  看到邋遢道人到了,他嘴角的笑意濃了絲許,“等你許久了,上山吧。”

  邋遢道人面色嚴肅的點點頭,一邊與冷厲中年人并著肩不急不緩的走在石階上一邊道,“上次見時師尊還氣息如海平靜無波,怎么才幾個月的功夫就到了這樣的時候?”

  冷厲中年人笑容漸去,那一副面孔立刻就冷得掉渣,他指了指天,“哪怕是師尊也難測天命......”

  邋遢道人立刻就不說話了,兩個人默默前行,看似悠然的邁著石階,卻一步數丈,速度實在不慢,眨眼間便進入冰雪覆蓋的地界,這里已然寸草不生,就連石板臺階上都結了厚厚的冰層,再加上越靠近山頂石階越是陡峭,換了凡人來哪怕是翻山越嶺的老手都免不了滑落下去生死不知,這兩人卻絲毫不受影響,很快來到山頂,經過一個雕刻精美的巨大石門以后,豁然開朗。

  原來這望川山頂竟是一片如鏡面般光滑的平臺,足有數百米方圓,一樣的冰雪覆蓋,卻極不自然,就像是被人一劍生生削平了山頂造就而成。

  平臺上懸崖邊孤零零立著一座石屋,石屋旁的空地上一顆綠意盎然的古松昂然而立,根須深深的扎入冰層山石之下,無論冰雪還是疾風都不曾讓它半點彎折,與四周景物格格不入。

  古松之下有塊漆黑圓潤的石頭,奇異的是石頭上冰雪不侵,它就那么隨性的被丟在崖邊,一小截已然懸空在外,看起來十分危險,石頭上白須白發的老人卻毫不在意,他只是安靜的盤腿坐在那里,如出鞘利劍,山頂罡風猛烈,不能動他須發絲毫。

  “回來啦,”老人背對身后二人,聲音堅定平穩,清朗干凈,絲毫沒有老年人的沙啞低沉。

  冷厲中年人不動,邋遢道人深深彎腰行了一禮道,“是,師尊。”

  一陣沉默之后,老人才再次開口,“按理來說我應該還有些時間,不至于這么早將你從那里叫回來,但天意難測更難違,既然你今天回來,那么就是今天了。”

  邋遢道人渾身一震,低頭不語。

  “何必如此,”老人仿佛洞察世事,笑了一會兒后溫聲道,“大鼎立國,盛三百年,衰三百年,因為我逆道而行,又自續了三百年,如今我死,大鼎亦亡也是命數,無需再做逆天之舉,但......”他的聲音漸漸沉重,“但大鼎可亡,人族正統不能亡,中州是人族的中州,億萬子民也只能尊奉人族帝皇。”

  二人躬身稱是。

  “中州廣袤富饒,又經過人族近千年經營,四夷覬覦也是無可奈何,如今我死,大妖必來,中州難免戰亂之災,中州一亂,萬妖入局爭奪氣運只是時間問題,”老人輕嘆一聲后繼續道,“昨夜我以三年壽命為憑卜算一卦,也只朦朧間得到一句‘真龍種在諸侯家’,劍宗既為鎮壓人族氣運而生,這一次人族大劫便應當入世,至于那顆真龍種子究竟落在誰家......三千劍修,各憑機緣吧......”

  二人對視一眼,躬身稱是。

  又是一陣沉默之后,老人再嘆一口氣,“去吧。”

  冷厲中年人深深行了一禮后轉身離去,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那邋遢道人卻欲言又止徘徊不去。

  “本自虛無而來,自當歸虛無而去,有什么好擔心,去吧,”老人搖頭道。

  邋遢道人聞言跪倒在地磕了三下,起身后又深深朝老人背影行了一禮之后才轉身離去。

  等到兩人已走多時,甚至整座望川也只剩下一些看山的道童,老人才緩緩抬起頭去看天上,仿若自語般喃喃道,“這一次已過百年卻不見故人自天上來,想來諸位也在等我死的這一天,既然呂玄將死而諸位不來與我比那第三劍,中州雖大,三年之內必沒有值得諸位出手的人物......倒是四夷之中九圣遺族有幾個值得呂玄拔劍才能取勝的人物,看在那兩劍之緣的面子上,諸位可以先去那里走一遭。”

  天地寂靜,唯有風聲。

  老人低頭入定許久才又抬頭看天,“天下大勢分分合合本來難免,但大劫一起眾生泯滅,想來也于諸位無益,既然真龍種在諸侯家,何不及早......”

  良久,老人搖了搖頭緩緩起身,一揮手,一柄通體烏黑似金似木的古劍懸于掌上三分,“既然是我呂玄欠天地眾生的,就該我來還,”一句說完,古劍消失無影,下一刻,一道白光貫透蒼穹,在凝聚多日的陰云之中打開一處天門。

  老人忽的豪氣云干,仰天大笑,“呂玄尚有九息,可斬四夷九大妖!”

  聲震萬里!

  天地肅殺!

  不知過了多久,那天地間唯一的光柱之上落下九道人影懸于半空,金色的光芒下沒有人能看得清他們的樣貌,只覺得一股股仙意縹緲的氣息從他們身上瘋狂逸散!

  此刻的老人卻沒有去看他們,而是站在黑色的石頭上看向望川山下的洶涌江水,神情復雜。

  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他掌上三分的古劍嗡鳴不已,驀然間,古劍于須臾剎那連閃九次,天空中九道人影爆散成九捧煙雨,墜落人間!!

  然后,白光盡去,陰云重合。

  古劍原本筆直朝天的劍尖緩緩下垂,老人伸手想要去摸那劍柄,還差一點就要碰上的時候,他的身軀先一步化作煙塵被山頂疾風吹散,了然無痕。

  古劍仿佛一剎那失去靈魂,直落而下,墜入江水。

  就在古劍墜落的絕壁之下,是老人數百年如一日所見的景象。

  那條大陸聞名的怒江,奔騰呼嘯,自北而來。

  一頭撞在望川之上,便似乎平復了所有的怒意,自此順流,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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