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作樂，大興土木，蒼二公子真是喜歡開玩笑。”陳大人緩過神來，苦笑一聲。
慕舒也搖搖頭：“蒼兄，天寒地凍，一路辛苦，先進城歇歇腳。”
所有人都以為蒼羽不過是開玩笑。
她也不解釋，只笑了笑：“好啊。”
她現在的確需要先歇歇腳，從京城趕路到這里，她都沒怎么休息。
在陳知州的引領下，蒼羽帶著小隊人馬進了城，士兵們都被安排了歇腳的地方，她則是與慕舒一樣直接住在了知州府中。
慕舒出身高貴，雖然在災區之中，卻依然有隨行仆從們替他打點的舒適，蒼羽也沾了不少便宜，
房間炭火都是上好的銀絲炭，比陳知州用的都好。
慕舒之前見名月一時間收拾房子忙不過來，蒼羽也跟著一塊動手收拾，甚至打算給她再配個小廝伺候，蒼羽自然是拒絕的。
等她親力親為一切都安置妥當之后，方才坐下來和慕舒圍爐烤火。
她拿了幾個番薯蹲在爐子前隨意擦拭了一番，便塞進了爐子里。
慕舒看著她拿火鉗子戳開炭火灰，把幾個番薯塞進路子里煨著，便笑道：“怎么這就饞上烤番薯了么？”
他以前從不吃番薯這玩意，這是南方泉州一代也是窮人家吃的東西，葉子枝干則是拿來喂養牲畜。
但來乾州之前，蒼羽教了齊大掌柜不少制番薯的法子，好讓齊大掌柜把食用番薯的法子教給從未吃過這東西的乾州災民們。
其中就有烤番薯，最是簡單易行，而且味道也很好。
所以慕舒自己來了泉州之后，也吃了多次。
蒼羽笑嘻嘻地把火灰埋在紅薯上：“嘿，是有些日子沒吃了。”
隨后，她坐在一邊，接過慕舒身邊長隨捧來的姜茶：“說來，舒兄在乾州也有幾天了，在這里感覺如何？”
慕舒提到這事，臉上的笑便隱了去，他眉心微凝：“以前，我在武當拜師學藝，也算是跟隨師傅云游了些地方，也知百姓不易，卻沒有想到人間還有這樣深重的苦難。”
他頓了頓，神色沉重：“災民們沒有東西吃，把樹皮和雪下的苔蘚都吃了，一切能吃的都吃了，天寒地凍，前一刻還在說話的人，也許下一刻就死了，甚至有人傳說，有人吃死人，甚至……易子而食，也許不是真的，但我……。”
“是真的，我見過。”蒼羽卻淡定地打斷他。
慕舒一愣，臉上涌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你見過？”
蒼羽一邊拿火鉗在火灰里戳戳，把紅薯翻一翻，一邊輕描淡寫地道：“是啊，當初密云大水，也是什么都沒得吃了，我忍不住餓吃了洪水里被疫毒污染的魚，差點病死那年，村里的一對夫婦有三個孩子，最小的那個女孩兒大約才一歲多，剛會叫爹娘。”
她看向慕舒，淡淡地繼續道：“就跟鄰村換了個兩歲的女孩兒回來，然后吃掉了，吃不完的部分用鹽腌制了起來。”
慕舒：“……。”
他看著蒼羽那淡然得像在說昨天吃掉了一只雞的模樣，心頭莫名地發寒。
不知為什么，他腦海里閃過自己在乾州看到的那些小小孩童們天真稚嫩的臉，頓時覺得胃部一陣痙攣，差點吐出來。
他強行忍耐下去，臉色難看地道：“蒼羽，你……怎么能說得這樣的無所謂，況且當年密云大水，朝廷支援也算及時，怎么會有這種殘忍的事？”
她卻搓了搓手上的灰，依然是那樣淡然的樣子笑了笑：“支援及時？慕舒，你是坐在京城里看著光鮮人間的高貴世子，又怎么會知道那些地方上報的死亡數字里，其實包含著各種各樣的慘烈故事，又怎么會懂得朝廷的東西在那些貪官污吏們層層盤剝下來后，還有多少到災民手里？”
她說話的口氣里沒有任何指責的意味，仿佛不過是在說一件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慕舒竟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讀懂了一些他之前不懂的東西——
比如，為什么蒼羽沒有在朝堂上跟蒼明雨爭奪獻策之功。
比如，面對蒼明雨的攻擊陷害，她一直采取的都是守勢，沒有給蒼明雨收糧和賑災使絆子。
他知道她很想贏蒼明雨，可是卻沒有用手段對蒼明雨，甚至不在乎將母親的許多嫁妝填入賑災這個窟窿。
不過是因為即使她心中有恨與不甘，也依然有一片澄澈，愿為這人間留一方凈土，不曾被仇恨遮蔽了心智，從未踏損過她良知的底線。
慕舒忽然間感覺到一種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讓他震撼與羞愧。
震撼于蒼羽的格局，羞愧于自己曾經因為被恨意蒙蔽了眼，被唐綰綰蠱惑，不顧一切失智般地瘋狂找蒼羽復仇。
而當初他師承武當第一劍客時，也曾受過正道師訓，也曾自詡秉持天道行事。
“蒼羽……兄，我……。”他想要說什么，卻如梗在喉間。
蒼羽仿佛很撩解他要說什么一般，遞了一杯姜茶過去給慕舒：“喝口茶，潤潤嗓子，你這樣的貴公子，從小便是被作為未來家主培養，去歷練也是武當那樣的江湖正派所在，自然見到最底層的東西少了。”
她頓了頓，桃花眼微彎，笑道：“好在今日，咱們慕舒世子也算是正經見識人間的疾苦了，以后慕兄正經坐上家主高位，做決定時多想想這些日子的見聞，多放三分慈悲心，眼明心亮，我想就是造福百姓了，畢竟地位越高，責任越大。”
慕舒若有所思地琢磨著蒼羽那句話——地位越高，責任越大。
這句話深深地觸動他的內心，也讓他對蒼羽愈發地敬服。
他一拱手，沉聲道：“此生有幸，識得羽兄弟，所謂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無人不識君，我愿意引君為知己，只要不違背公義，慕家資源隨你調動。”
蒼羽卻輕快地一笑：“好，我說知己兄，把茶喝了唄，我這端著累也挺累。”
他慢慢緩和了心里的波瀾，也知道蒼羽說得這樣輕描淡寫，不過是為了不讓自己因剛才的失態而尷尬。
他立刻雙手接了茶，一口灌下，隨后看向蒼羽，又仿佛是跟自己說話一般，認真地道：“我會記得你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