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小說網 > 集齊神物的我茍到無敵 > 第一百零三章 杜鵑,姚杜娟
  “皇爺,楚濟源大人的發妻姚氏今年十月上已經沒了,一雞同米夫人和壽成侯夫人只接到了楚大人的女兒和外孫女。”

  正在批改奏折的筆一頓,沈時晴抬起頭,看向了在一旁伺候的三貓。

  “姚氏去了?”

  三貓縮著下巴,也不敢嬉笑,沉沉地點了點頭:“是,算算日子,也就剛月余。”

  “也就是朕剛決定起復楚濟源的時候。”

  沈時晴看著面前的奏折,將原本要寫的批注寫完,又將筆放回到了筆架上。

  三貓小心覷著自家皇爺的臉色,沒敢吱聲。

  皇爺卻面色如常,仿佛只是批改奏折有些累了,抬起手,一圈兒一圈兒地磨起了墨。

  墨條在龍首端硯里循序轉動,被點進去的清水漸漸上了色。

  像是一直極沉的曲子,一聲聲,復又一聲聲。

  刻漏輕響,三貓一慌神兒,就聽皇爺吩咐他:“去叫高女官過來。”

  “是。”

  高婉心就在乾清宮正殿整理案卷,很快就來到了暖閣。

  “陛下有何吩咐?”

  “朕要寫個誥封,你執筆。”

  “是。”

  高婉心在一旁的側案前站定,抬起手剛要磨墨,卻見陛下擺了擺手:

  “你來這里寫,墨朕已經磨好了。”

  陛下親自磨墨?

  高婉心的心頭一跳,她看了一眼陛下,卻只見陛下神色平和仿佛與平時無異,略定了定神,她抬腳走到了御案前。

  斂起了衣袖,她抬筆靜待陛下的旨意。

  沈時晴站在暖閣的仙樓下面,用手扶著赤紅的木柱,低著頭緩聲說道:

  “夫人姚氏,敏慧寡言,守禮持中,入嫁楚宅,儉勤操勞,祗事朝夕,敬恭靡懈……”

  高婉心將陛下所說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看著娟秀端莊的館閣體落在紙面上,她心中也是嘆息。

  一個極好的女子,竟然就這般去了。

  沈時晴看著地上的磚縫,突然想到了自己出嫁到謝家的那一日。

  她婚事倉促,母親身子又不見好,舅母為了她內外操持,大婚那天,她本以為沒什么人會來登門,卻突然聽見垂云笑著說:

  “姑娘快看,是楚侍郎家的姚夫人來了。”

  常年穿著素布衣裳的姚姨母難得穿了件絳紅色的衫子,頭上還有一柄金簪,看著比平時明艷了許多。

  她笑著走到了自己身后,拿起了梳子:“你姨母我想來幫忙,你舅母卻將里外都操持得極好,思來想去,我好歹算是個六角俱全的,來替小阿晴梳頭可好?”

  六角俱全,就是公婆皆在,父母猶存,丈夫康健,兒女雙全。

  沈時晴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面色浮起淺笑:“有勞姚姨母了。”

  比起阿娘手上的老繭,姚姨母的手是另一種粗糲,指節寬大,外皮干黑,指肚上還有細小的皸裂痕跡。

  不僅父親與楚伯父、李叔父他們會聚集作詩,偶爾,娘也會發了帖子請了他們家里的姨母們上門做客。

  那時,她就不是在男人們面前才華橫溢畫才天成的沈隱沈離真,而是被姨母們抱在懷里摩挲的小阿晴。

  與喜歡說笑的米姨母相比,姚姨母總是有些冷淡,不僅時常推拒不肯登門,每次來的時候也只坐在角落里不出聲,別人說起什么時興衣料、新制的筆墨,姚姨母統統一言不發。

  看著那樣的姚姨母,年少氣盛又被人寵愛慣了的沈時晴自然是不喜歡的,她甚至暗暗覺得姚姨母有些冷淡無趣小家子氣,與言談之間大開大合的楚伯父并不相稱。

  她將這話說給阿娘聽。

  阿娘卻并未說話,只給了她一兩銀子,然后告訴她,未來一旬,她院里的一應用度開支都從這一兩銀子里出。

  沈時晴起初并不覺得有什么,她院子里五六個丫鬟每日吃飯也就開銷幾十文,她自己儉省一些,日子總是能過的,說不定還能剩下個一二百文錢她去買石頭回來磨顏料呢。

  可才過了兩日,她手里就只剩了三百文錢了。

  針線要錢,草紙要錢,燒茶的柴要錢……更慘的是,區區一兩銀子,竟然把她想要研究新顏料的事兒捆得死死的,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在讓人不餓肚子的情形之下讓自己繼續琢磨顏料。

  撐到了第五日,她甚至打算只留出丫鬟們的吃飯錢,自己只靠著喝清水度過最后兩日,圖南知道了她的打算,說什么都不肯吃飯了。

  一對十歲出頭的小主仆對坐著,面前只有一碟咸菜兩個小孩兒拳頭大小的饅頭,瞪著眼誰都不肯吃,最后變成了抱頭痛哭。

  她阿娘一直留意著她院子里的消息,帶著人趕來看著兩只哭癟了臉的小花貓先笑了足有一刻。

  笑完了,阿娘親自取了帕子來給她擦臉,又問她:

  “如何,這下知道窮家難當了吧?”

  “知道了。”沈時晴噘嘴,“我一定好好賺錢,跟娘一樣,絕不過窮日子。”

  她娘失笑:“你娘我能過得自在是因為母家有錢,你以后縱然能賺了錢養活自己,也是因為家里金尊玉貴養了你,教了你本事,我馴馬的手段是從幾百匹馬里練出來的,你的文采畫功是當朝狀元教出來的。”

  沈時晴吸了吸鼻子。

  又聽她娘說:“如咱們娘兒倆這般幸運的女子,天下才有幾個?就像你姚姨母,她學識一般,家世平平,頭上公婆俱在,你楚伯父的那點俸祿又要供養老人,又要支應家里開銷,哪里能夠?兒子娶媳女兒出嫁,都是錢,她家只有一個老仆人,打水做飯這等活兒都要她自己做,身上的衣裳、睡覺的被子也得自己做,晚上還得摸黑織布,連燈油都舍不得。”

  沈時晴抬起頭,聽見自己的阿娘說:

  “你再看看楚伯父,滿京城都知道他勤儉,可他身上的衣裳可有損破?他與你爹一道喝酒喝茶,可有過囊中格外不堪的時候?”

  還是小姑娘的沈時晴扁了扁嘴:

  “娘是因為我說姚姨母窮酸才這般教我,我懂了。”

  她娘摩挲著她的頭:

  “小阿晴,楚濟源這個名字熠熠于朝野,因為他身后有個叫姚杜娟的女子,你要記住。”

  沈時晴記住了。

  她體諒了姚姨母的沉默和寡淡,對她和旁人別無二致,娘教她年節時候給親近人家備禮,她也學會了要給姚姨母少一些金銀擺件,多一些實在的布帛菜蔬和肉品。

  她還假裝自己極喜歡楚伯父的字,每每姚姨母不肯收下節禮,她就會笑著說楚伯父給她做了字帖,就是極好的節禮了。

  因為她手巧,真的能將楚伯父的字臨摹出八九分的像,姚姨母也有些信了,又讓楚伯父規規整整抄了字帖給她送來。

  相處久了,就像是泉水洗透了石頭上的塵與土,沈時晴也從姚姨母寡淡平和的外表下品出了些許的斑斕。

  姚姨母心善,明明自己都要做活計到半夜,還是為左右窮困的鄰居買藥。

  姚姨母也有狡黠的時候,買肉的時候多得了幾根骨頭她也覺得歡喜,會寫在給阿娘的書信里,說:

  “一斤瘦肉,二斤豬骨,得三日喜樂,四日回味,直教人五臟服帖。”

  看著那封信,沈時晴覺得自己在看一幅畫,那副畫藏在層層云霧之后,畫上是一枝杜鵑。

  她一點一點,看清了那花那畫的樣子。

  “陛下?”

  等了許久沒等到下文,高婉心輕輕喚了一聲。

  沈時晴手指在紅柱上摳了下,又說道:

  “胸懷丹心,內藏錦繡,扶貧憫弱,善必躬行……”

  這些話并不像是誥封的圣旨,倒更像是一篇悼文,心中稍有疑慮,高婉心還是將陛下所說的一一寫下。

  沈時晴抬腳往仙樓上走去,紅木所制的樓梯踏在上面連步聲都是沉沉的。

  姚杜娟。

  姚杜娟。

  終于被她看清了本相的姚杜娟,在她成婚的那一日給她梳發,一下又一下。

  “小阿晴。”

  “姚姨母?”

  鏡子里同時映著兩人的臉,沈時晴在笑,姚杜娟在看著沈時晴。

  她說:“小阿晴,你今日出嫁,總不能一直強顏歡笑,想哭就哭吧。”

  沈時晴怔愣:“姨母?”

  “哭吧,成婚時候會哭的女子,才是身后還有家的。哭過了這一場,就是把淚也留在了自己的生養之地,從此才能忍了從前不能忍的委屈,做從前不能做的事。”

  粗糙的手撫過她的頭,將她抱在了懷里。

  沈時晴以為自己能忍住的,喪父之痛,母病之苦,來路之渺渺,前路之茫茫,她明明忍到了今日,她以為自己能一直忍下去。

  可是在被抱住的那一刻,她哭了出來。

  母親讓她隱忍,舅母讓她賢良,舅舅讓她到了謝家萬事謹慎,只有姚姨母,她像是山間最純粹的一枝杜鵑,看見了一個純粹的小姑娘,她讓她哭。

  “生年五十七載,俯仰無愧人間。仙葩本非凡品,至情至性杜鵑。”

  墨汁幾乎要滴在紙上,高婉心連忙將筆尖重新理順,有些倉皇地抬起頭看向陛下。

  年輕的陛下站在二層的仙樓上,夕照進來的光不夠高,沒有照亮他的臉龐,讓人能一窺他的神色。

  “陛下。”

  “怎么?朕說的不能用在誥封上么?”

  暖閣里像是在人不知不覺之間繃起了一根線。

  一不留神,那根絲線就要斷了,讓這偌大宮廷人仰馬翻。

  高婉心唇角微動,露出了些笑:

  “微臣以為這樣寫在誥封上甚好。”

  說完,高婉心重新低下頭,又蘸了筆,端端正正寫下了那兩句。

  口述完了追贈誥封的旨意,沈時晴站在仙樓上,透過對面的窗楹眺望著遠處。

  高婉心將整個圣旨重新看了一遍。

  和以往封賞誥命的圣旨完全不同,這份旨意上面完全沒有提到夫君的功績,它只是告訴所有人,這世上有個極好的人,名叫姚杜娟。

  她生前做了許多事,每一件事都因為她是姚杜娟。

  “高女官。”

  “陛下。”

  “這份圣旨加蓋印璽之后請端己殿趙學士撥冗跑一趟吧。”

  “是,陛下。”

  高婉心以為陛下還會有別的吩咐,卻沒有。

  腳步聲咚咚響,陛下從仙樓上下來,走回到御座之前,繼續批閱奏折。

  仿佛剛剛那略有些哽咽的口述旨意,都只是高婉心的一場幻夢罷了。

  ——

  楚元錦將自己母親的牌位供奉在了府宅的正堂,隨著樂清大長公主來宣讀了追贈她娘為二品誥命的圣旨,一些她父親的故舊也都知道了她娘已經過世,紛紛遣了家眷來吊唁。

  就像娘生前那樣,除了極相熟的人家,楚元錦什么禮品都沒收。

  米嬸娘和梁夫人每日都來幫襯,楚元錦也不覺得日子難過。

  只是空落落的,仿佛她回了燕京城,卻將自己的魂魄與阿娘一并葬了。

  這一兩日不管那些吊唁的人哭得多么真切,她都沒有再掉過淚。

  那些人在哭的,是朝廷的二品誥命,是右都御史的夫人,是楚濟源的妻子,是一個與好日子失之交臂的苦命人,又和她娘有什么關系呢?

  一大清早,天上又飄起了雪花,楚元錦帶著女兒一同清掃院子,笑著看她女兒將落在竹葉上的雪小心攏在了手心。

  “娘,外面有客,是個好漂亮的哥哥!”

  楚元錦看過去,只見一個穿著一身青袍的男子站在敞開的門前。

  卻沒有進來,只是將一個長條盒子放在了她家門口,又對著正堂里擺放的牌位遙遙地拜了三拜。

  “這位大人,還請留下姓名,我家是不收祭禮的。”

  那人卻仿佛沒聽見似的,轉身上馬轉眼間便走遠了。

  楚元錦皺著眉頭打開了那長盒,卻發現里面是一幅畫軸。

  “娘,這是什么花呀,好漂亮啊!”

  “是杜鵑。”

  楚元錦說完,趕緊咬住了自己的手,她沒有哭出聲,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是杜鵑。

  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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