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思遠不適合繼續留在人造神部隊里了。
這就是白曉的決策，是她根據觀察之后做出的決定。
“這……真的不適合了嗎？”
“不適合，他心中有太多心結，是無法通過別人幫助排出的，而且侵蝕降低了他的自我調節能力，也就是說，繼續這樣下去，他只有瘋掉一個結果。”
“這樣啊……”
曲無默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麻煩你了白醫生。”
“嗯……我很遺憾，但是您或許得跟他好好說說，他這個樣子，或許無法回歸普通人的世界了。”
“我明白。”
曲無默點點頭，轉身走進了屋內。
白曉嘆了口氣。
她是不管這些事情的，她也不負責直接告訴患者究竟是什么結果，她只負責告訴這件事情的負責人最后的結果，然后看著他們各種各樣的姿態。
憤怒，悲傷，吼叫，哭泣，甚至當場瘋掉的都有。
但是這就是既定的結果，白曉也沒辦法，為了其他人的安全，她必須將這件事情如實匯報。
盡管她已經很委婉的提醒了，但是沒用，這些在戰場上馳騁的戰士只需要最后的結果，不需要那些安慰的言辭。
白曉轉身，打算離開。
她不想聽到里面傳出的聲音，實在折磨人心。
“思遠。”
大門被打開的聲音伴隨著熟悉的聲音傳來，錢思遠抬起頭，看到門口那人的一剎那，錢思遠愣住了。
“曲哥……”
“我聽說，你不太愿意和那個小醫生溝通？”
“沒……我也回答了。”
“但是回答的不多，是吧？”
“……嗯。”
在曲無默面前，錢思遠恢復了正常的模樣，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
“那個醫生我認識來著，以前聽你天哥說過她。”
“樊團？”
錢思遠抬起頭，眨了眨眼：“白曉醫生？”
“對。”
曲無默點了點頭：“你還記得陸會長吧？她和白曉是大學的舍友，關系還算不錯。”
“啊……”
錢思遠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陸月凝和每個人造神的關系都很好。
人造神部隊沒人不喜歡那個團長夫人。
但是她犧牲了，犧牲在戰場上了。
“白曉原本是想著和嫂子一起參軍的，她一開始詢問的是人造神部隊，但是沒過。”
“沒過？”
“嗯，她有先天性的心臟病，適應不了造神使的沖擊和龍涎的強大藥力，人造神不行，修煉者協會也不行，因為她的身體承受不了過強的靈氣。”
“是不是有點諷刺？明明修煉到更強大的修為就能治好她的病，但是她沒法承受更高的修為。”
錢思遠皺了皺眉。
至少從臉上，從那抹善解人意而溫柔的笑容中，錢思遠察覺不到白曉身上竟然還有這樣的過去。
“過去是無法從臉上看出來的，一個人的過去如果能從臉上看出來，證明他要么經歷的不夠，要么他的過去足夠幸福。”
曲無默笑了笑：“白曉最后只能選擇了除當兵以外距離戰場最近的行業，就是醫生，但是她依舊沒法做戰地醫生，因為修為過低，而且因為心臟原因，她沒法長時間的做手術，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成為一名心理醫生。”
“你天哥和嫂子知道這件事情之后，就讓她去學習，等到她學成歸來，就到了這里，給人造神和修煉者協會的戰士們做心理疏導，防止他們因為戰爭的影響而產生各種心理問題。”
“這……”
“你看，有的時候夢想會離自己很遠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堅持自己的目標的，身體是最基礎的，身體就是一切，比如我們，不……我們更是這樣。”
曲無默似乎意有所指的說道：“目標是條廣泛的路，它永遠都是沒有實體的，所以總會有路通向它。”
“曲哥。”
錢思遠終于叫停了這場對話，他低著頭，蓋住自己的表情，聲音有些干澀：“我不能當人造神了……對嗎？”
曲無默愣了幾秒。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是沒想好該怎么對錢思遠說這件事。
“您直說吧……”
錢思遠抬起頭，強扯出一抹笑容：“我能接受得了。”
只是這笑容在他那張猙獰而詭異的臉上，真的不算好看。
也許這本來就不算什么好看的微笑。
“……對。”
曲無默終于還是把這句話說出口了。
他避開了錢思遠瞬間暗淡下去，那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窗外說道：“你的心理狀態已經不能繼續支撐下去了，接著這樣，除了死，沒有別的結果。”
“我來到人造神部隊就沒想過活著回去了。”
錢思遠突兀的紅了眼眶：“曲哥，我是堅持的最久的那一批老兵了吧？從當初在軍營選拔的時候，我站出來的那一刻，我就沒怕過死。”
“二百五十公里，我硬生生跑下來的，那時候我就感覺自己要死了，但是我一點都沒怕。”
錢思遠哽咽著：“老全退役了，老李犧牲了，我走了司旭雪怎么辦？留她一個人在部隊她該怎么想？”
“會有人陪著她的。”
曲無默說了這么一句，將自己洶涌的情緒憋了回去。
“我就這個鬼樣子，我還能去哪？”
錢思遠攤開手，滿眼悲涼：“你看看……你看看我這手。”
他將自己已經被肉蹼逐漸粘合的手指舉起，在曲無默面前晃了晃：“我還能干什么？我回到普通人的世界里嗎？你要我做什么去？”
“還有這臉，我這臉。”
錢思遠又將自己的手放在自己已經變長的臉上：“我該怎么回去？我回哪里去？還有哪能容得下我？”
曲無默盯著窗外，臉上沒有表情，也不說話。
“你們不是說，人造神部隊是個家嗎？”
錢思遠通紅著眼眶，死死的盯著曲無默的側臉：“現在也要趕我走了？”
“哈……不是趕你走，這是讓你活命的方法。”
曲無默嘆了口氣，轉過頭來：“我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人造神部隊也存在不了太長時間了，你不會徹底變成普通人的，你還可以去軍隊當教官，甚至是留在人造神部隊做后勤，唯一的變動就是抽走了造神使，沒有別的了。”
“你口口聲聲說著司旭雪怎么想，你要是被侵蝕的暴走了，司旭雪怎么辦？你要讓她親手解決你，還是看著你被解決？然后呢？讓她怎么辦？”
“我可以自殺。”
錢思遠瞪著眼睛：“到了那一天，我自己自殺！”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錢思遠沉默下去，他低著頭，不表態，也沒有動作。
“怎么搞的像談判一樣，這不是談判。”
曲無默深吸一口氣：“這是命令，后面的才是給你的選擇，你可以留在人造神部隊當后勤，或者去修煉者協會的兄弟部隊，沒人會對你生出異樣的眼光，但是造神使必須抽離。”
“我……”
錢思遠咬著牙，雙手死死的握在一起，摳抓的指節通紅。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們都重感情，我也沒逼你走，駁跟你出生入死那么多次，抽離了造神使他也不會死，你問問他，他是想讓你活命，還是想讓你繼續？”
“他當然……”
“我想讓他活命。”
錢思遠的話還沒說完，渾厚而粗啞的聲音就充斥了這個屋子。
錢思遠瞪大了眼睛，滿臉錯愕：“駁？”
“你看。”
曲無默挑了挑眉。
“活命最重要，我又不會死。”
駁沒有現身，錢思遠卻盯著身旁的空地，眼眶攀上猩紅：“可是我不想離開。”
“你的身體不允許你不想。”
曲無默不得不承認，作為出生入死的兄弟，駁說話比自己直接多了。
“活下來最重要，這是你說的。”
駁說著：“就這樣。”
屋內沒了聲息，只剩下錢思遠的抽泣聲。
“大老爺們別哭哭嘰嘰的，我什么時候教過你這個？”
曲無默皺起眉頭：“活下來，留下來，就這樣。”
白曉深吸一口氣，將耳朵從門口移開。
果然是這樣的結果啊。
每個人都有無能為力的事情。
錢思遠壓抑的低吼從屋內傳出的時候，白曉轉過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
“啊……這樣啊。”
司旭雪坐在床上，聽著錢思遠的聲音，轉頭對他露出一抹笑容：“以后打仗可就沒有肉盾咯。”
錢思遠勉強的笑了笑。
“別整那樣的表情，看著難受。”
司旭雪擺了擺手：“我倒是挺高興的，至少你還告訴我了，不像全霍那個狗東西，一言不發就走了。”
“我不走。”
錢思遠搖了搖頭：“我會留在人造神部隊的……但是不能上戰場了。”
“那還留下來做什么？”
司旭雪嘆了口氣：“你該去體驗一下普通人的生活。”
“我怎么回去？”
“就這么回去。”
司旭雪盯著他的眼睛：“要是有人敢笑話你，你看我撕不撕了他。”
“先把自己身體養好再說吧，還撕了他。”
曲無默輕笑一聲，抬手在司旭雪的腦袋上拍了一下。
“哎呦……腦震蕩了，完了，這下真完了，我也要退役了。”
“滾蛋。”
曲無默嘴角一抽：“你比我都有活力。”
“嘿嘿嘿。”
司旭雪輕咳兩聲：“總之，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如果你想留下來，我也攔不住你，只是我的意見擺在那里。”
“你明白我的。”
錢思遠抬起頭，對著她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十分難看。
“好難看，別對著我笑。”
司旭雪一只手將錢思遠的臉推開，一只手快速的抹過眼角。
“總之，以后就剩下我一個了。”
司旭雪咳嗽了兩聲：“好好活著，聽懂沒？”
“……”
錢思遠什么都沒說。
“聽懂沒？”
司旭雪似乎是堅持不住了，語氣中多了些顫意。
“嗯……聽懂了。”
“那就行了，滾蛋吧。”
司旭雪點了點頭，抬手在錢思遠的腦袋上拍了一下：“常來看看我。”
“嗯。”
錢思遠應了一聲，站起身木然的走了出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樣的表情離開這個屋子的。
“還是有點難受的？”
“還好吧，他又沒死，也不徹底退役，起碼還在人造神部隊里，起碼……”
司旭雪說不下去了，她抬手抹了抹眼角，低頭默然不語。
“既然難受，為什么不跟他說出來呢？”
“因為這樣他就能放心了，就能活下來了。”
司旭雪揚起臉，眼眶通紅，但是嘴角依舊倔強的上揚著：“他該歇歇了。”
“你呢？要是你也想退役，我可以批準。”
曲無默揚了揚下巴，輕聲說道。
“沒必要。”
司旭雪搖了搖頭：“我要繼續在這里守著，守到我死。”
“你這樣想啊。”
曲無默抱著胳膊，靠在后面的墻上：“每次到了離別的時刻，都會莫名的惆悵啊。”
上一次還是什么時候來著？
嗯……好像還是老樊一個一個的將他們送走去上大學的時候。
都過去多少年了啊……
“我操……我都這么老了？”
曲無默突然瞪大了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掌：“我他媽三十多了？”
“你才發現嗎？”
“現在才有真實的感覺，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陽光開朗美少年。”
曲無默的話讓司旭雪吐了吐舌頭，似乎想將自己的喉嚨都吐出來。
“有點油膩了。”
“怎么能這么說我，起碼表面上我依然年輕。”
曲無默笑了笑：“你今年多大了？”
“……問女孩子的年齡是非常不禮貌的。”
“你在意嗎？”
“在意。”
“就問問。”
“……”
“真的，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就是突然想起來這碼子事情了。”
是因為突然想到自己已經三十多歲的事實了嗎？現在突然特別好奇周圍人的年齡。
“……二十七。”
“也不小了。”
“喂！”
司旭雪有些不滿的撇了撇嘴：“正是年輕的時候好吧？”
“男朋友呢？”
“上哪去找？”
司旭雪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問題，還找男朋友。”
“說的也是。”
曲無默聳了聳肩：“你們那一屆的老兵還剩下多少人？”
“不知道啊，沒細數過，我自己都不清楚。”
司旭雪搖了搖頭：“反正是沒剩下多少個了。”
“這樣啊……”
曲無默點了點頭，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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