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月前正是年關。
那時候姬軒剛和自己的師尊回來過。
按照慣例，他會在自己的家里住上一段時間，在這期間他的師尊不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據說這也是他的師尊與姬向陽之間的約定。
根據古籍中的記載。
年關回鄉乃是約定俗成的習俗。
但是對姬軒來說，從年關的那一天開始，就會變得有些許麻煩。
他并不知道應該如何與自己的父王相處。
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仿佛會觸怒對方，但他又不得不每年都與自己的父王碰面。
只不過這些障礙終于在今天開始得到了有效的改善。
因為他今天學到了如何與自己的父親角落。
作為誕生了自己的另一部分血脈源頭，他現在已經有底氣與對方自如地交談。
沒錯，就像無忌兄說的那樣——
姬軒心里邊正這么想著。
便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逍遙王府的大門。
繞過幾道晦暗的回廊之后，姬軒便看見了自己的父王，姬向陽正一個人坐在小院里，手里似乎攥著什么東西。
眉宇之間滿是愁色。
從姬向陽的身上，姬軒感覺到了一股濃郁的陰氣。
顯然現在的姬向陽心情并不好。
正當他在猶豫是否要從暗處走出來的時候，卻聽見小院中的姬向陽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既然都已經回來了，怎么還躲躲藏藏的。
這里是你的家。
不必如此生分。”
姬軒深吸一口氣，從暗處走了出來。
他邁著大步，來到姬向陽近前，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高呼道。
“父王晚上好啊。
幾個月不見，孩兒甚是想念。
不知父王近來身體如何？
天色已晚，父王還是切記保重身體為好，早些歇息。”
姬向陽的雙手微微一顫。
掌心的東西被收了回去，正要轉頭看向姬軒的方向，卻被姬軒一把從背后保住。
“山中無歲月。
孩兒時時刻刻心念著父親。
在洞虛山也度日如年，如今再歸故里——”
他覺得自己模仿得分毫不差。
那些個語調、神態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就這樣按照腦海中預先組好的句子、詞語排列組合。
想必定能——
“軒兒。”
“孩兒在。”
姬向陽拍了拍摟住他脖頸的手臂。
那手臂上沒有傳來一絲溫暖。
雖然是早就已經知道的事情了，但姬向陽的心里還是有些空落。
他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道。
“別鬧了，將父王松開。”
“父王似乎……并沒有怎么開心？”
姬軒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他這可是完全按照公孫無忌的模樣說出來的。
再加上先前公孫無忌無意間的教導，他自認為已經將其復現得淋漓盡致。
但是為什么？
為什么姬向陽的身上那股陰氣未曾散去。
甚至……因為情緒的低落，導致陰氣更甚？
“是孩兒哪里做錯了嗎？”
“剛才那些話，你是從哪里學來的？”
“……是一個朋友教的。”
“朋友？軒兒，你也有朋友了嗎？”
姬向陽從石凳上站了起來。
掙脫了姬軒的手臂，扭頭看向他。
看見自己的孩子臉上的笑容是如此地燦爛，如此地天真無邪。
但是……
“那你的朋友有沒有告訴你。
軒兒。
你現在的表情……一點也不真？”
姬軒聞言。
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化作一片木然。
正如姬向陽所言。
他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在演戲。
“孩兒很困惑。”他皺緊了眉頭，不知問題出在哪里，“孩兒的表情應當與見到的那些人流露出來的一般無二，父王究竟是如何看出來的呢？見到孩兒這般模樣，父王難道一點也不高興嗎？”
姬向陽神色復雜地看著姬軒。
雙唇微微顫抖，遲疑片刻后，終于是開口道。
“你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啊。
父王沒有從你的身上感覺到任何感情啊。
軒兒。
你還沒有認識到問題出在哪里嗎？”
“生靈的感情么……”
姬軒覺得有些煩悶。
他發現自己兜兜轉轉地似乎又回到了最開始的那個問題上。
他不理解生靈的感情。
雖然明白了一些生靈活下去的理由，但并不能認同他們的做法。
“可是父王。
我見到了許多的生靈。
也認識了許多的生靈。
您所說的感情……為什么我一點也感受不到？”
“因為你——唉。
罷了。
你先回房間休息去吧。
你說得很對，軒兒，天色已晚……還是早點歇著吧。
有什么事情我們明天再說。”
姬向陽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朝著姬軒擺了擺手。
時隔五個月的重逢，似乎并沒有為兩人之間帶來什么突破性的轉機。
而這一切對于姬向陽來說，似乎是早就已經注定了的。
姬軒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對于他來說。
這只不過是一次失敗。
是曾經第一次想要嘗試和一個正常人一樣與姬向陽交談到現在為止的不止一次的失敗中的一部分。
“那父王早些休息。”
他朝著姬向陽拱手行禮。
轉身便消失在小院的門外。
直到姬軒的身形徹底消失不見之后，姬向陽這才頹然坐回了石凳上。
在他的掌心，浮現出一塊翠綠色的長條形玉佩。
他揉搓著玉佩，眼中帶著濃重的懷念之色。
“阿離……”
“我們的孩子今天又回來了。
他想來是不會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的吧。
但是沒有關系。
我現在只希望軒兒可以活過來。
只希望……我們的孩子有一顆心。
但是為什么……為什么他就是什么都沒有……”
小院里傳來男人隱約的啜泣聲。
小院之外。
那孩子的身形，漸漸地沒入黑暗中。
臉上帶著越發濃重的困惑。
他越發地不理解了。
自己的身體里明明有一顆心，甚至不久前還將其挖了出來給自己的父王去看。
但是為什么？
自己的父王還會說自己沒有心呢？
難不成，還要再挖一次，讓他確認一下么？
“果然。
生靈都是些復雜的東西。
短短的一晚上時間，是沒有辦法徹底模仿一位生靈的。
我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還需要和更多的人接觸。
必須得那樣才行。”
……
豎日清晨。
姬軒就被姬向陽叫了起來。
仆從為兩人泡上了一壺早茶。
茶香四溢，仿佛聞上一口就能立刻讓人羽化登仙一般。
此茶乃是悟道茶。
雖然只是一些邊角料做的殘次品，但其中的功效卻是實打實的。
雖然昨天夜里見到姬向陽渾身被陰氣繚繞，但現在的姬向陽已經全然沒有了那種氣息。
顯然是已經調整好了心中的思緒。
在短暫的沉默之后。
姬向陽終于是開口道。
“聽說，你交了一個朋友？”
“嗯，他叫公孫無忌。”
姬軒如實答道。
隨即就看見姬向陽微微挑眉，身上氣息都發生了一些轉變。
“本王知道那個孩子。
小小年紀就流連于那些煙花場地。
據說年紀不大，卻已經拿下了幾處有名的煙花地花魁。”
“父王覺得無忌兄如何？”
“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姬軒聞言不禁笑出了聲。
抿了一口茶水道。
“我還以為父王會說他不學無術呢。”
“不學無術？
你也太小瞧這位公孫少爺了。
能將燕寧幾乎所有世家子弟都記住，能被所有世家子弟記住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不學無術的蠢材？
說說看，你是什么時候到的？”
“是昨天白天的時候。”
“一天下來都做了些什么？”
“勾欄聽曲。”
姬軒沒有絲毫猶豫地將昨天干過的事情說了出來。
緊接著就見姬向陽臉色變得有些怪異。
最終卻是笑了出來。
“居然是去……那種地方？
哈哈哈。
軒兒你居然真的去了那種地方，你可知那里是做什么的？”
“無忌兄說過。
那里存在活下去的樂趣。
也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這倒像是那個小子能說出來的話。”
姬向陽笑道。
隨即他又有些好奇地問道。
“不過你真覺得那個孩子是你的朋友嗎？”
“我只是在復述他的話。
他說我是他的朋友。
那么我就是他的朋友。
但是我還是有些不理解，朋友這種關系……究竟有什么用處？”
“朋友這種關系，是需要靠感情來維系的。”
“也就是說，我已經有了感情？”
聽到這里，姬軒神情一動。
但表露出來的卻是越發的困惑與詫異。
“但為什么我完全沒有感覺到？”
“軒兒，那本王且問你。
為什么要與他做朋友？”
“唔。
因為他身邊有很多人。
總是非常地熱鬧。
那些人都很有意思，而且我覺得……通過觀察那些人，早晚有一天我也能明白活下去的道理。”
就在一老一少正交談的時候。
一位仆從突然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
他看了一眼姬軒，又恭敬地與姬向陽行禮。
“王爺，外邊來了一個孩子，指名道姓地要找姬殿下。”
“看樣子是你的朋友來找你了。”
姬向陽看向姬軒。
言語中帶著幾分揶揄。
姬軒起身再拜。
“那父王，我先走了。”
“小心些。
若是遇到了不可為的事情，不必強求。”
“孩兒知道了。”
姬軒看了姬向陽一眼。
平靜地轉身離開。
等到姬軒離開后不多時，姬向陽這才有些無奈地將視線落在手中的杯盞上。
沙啞的聲音落下。
帶著幾分悵然。
“不學無術？
呵。
公孫家的孩子么？
就算你真的不學無術也好，暫避鋒芒也罷，只要能讓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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