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小說網 > 灰塔的黎明 > 跳梁(二十二)
  “朕聽聞卿家償愿,府上不日有丁口之喜。”

  “兒孫者,福承天賜。朕早些年福薄,虧了皇后順利誕下太子,宮里人氣兒才旺了起來,不至于讓朕愧對列祖列宗。”

  “文武依仗,卻是子嗣緣寡。弋寒就不提了,三四次要給他續個清白人家的好女兒,他那倔脾氣,倒讓朕下不來臺。你府上也就玉楓一根獨苗,還被朕給巴巴藏在宮里了。”

  “你看朕這語氣,明明是好事,倒說的患得患失,憑白擾了卿家喜悅。今日叫你來,也不為甚國家大事。只早間你家小兒和太子一道,前來與朕探討所習學問。說是...有一事不解,太傅所答亦不能讓他二人心悅誠服,非得找個父母敞開心扉方能得其果。”

  “韓非六反有言:‘父母之于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后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

  “這個父母之于子,猶以計算之心以相待,卿家以為何解?”

  “臣以為,此計算非算計,而計也。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犬子愚魯,禍連太子,望陛下恕稚子無知”。江閎額上冷汗涔涔,躬身在側,不敢直視魏崇。

  “非也,你坐著好好說話便是,朕還能跟個孩子過不去?依卿家所言,賀男而殺女,是為人父者計之深遠,然嬰孩何罪?憑計之深遠可殺否?”

  “可”。

  江閎坐回椅子上,目光堅定:“君要臣死,父要子亡,家者,國也。國者,為政猶沐,雖有棄發,必為之。”

  執政,就像洗頭一樣,雖然每次都會掉頭發,但一定要洗。

  “為政猶沐,卿家說的好啊,身為君王,總有不欲行,而不得不行之事。朕,倒希望一輩子當個父皇。”

  江閎從御書房退出時,一身里衣濕透。朝堂之上,并不鮮見魏崇凜然神色,但今日如此逼人之勢還是沒見過多少,尤其是獨獨叫了他一人來。

  梁自來不禁百家之術,但多以儒道兩派為尊。雖法家名篇也是不能落下,只這人心算計之事,于太子而言,年歲還是早了些。一個人早早知道那些機巧手段,而力不能自控,不過徒增煩惱罷了。何況,太子還是生于皇家。

  江閎不知那太傅老頭是不是多喝了兩口,所以拿錯了書,但他沒膽也沒功夫去向江玉楓求證是不是真學到了這。若說初還有不解,魏崇又多提了兩句薛弋寒,所以疑惑便撥開云霧見青天。

  魏崇哪兒問的是什么父子,他問的是君臣啊。

  魏崇為君,魏熠.....為臣。

  江閎想過魏崇與薛弋寒應如唇齒,雖互為相依,但免不了有個磕碰,絕不是二人所表現出來的那般推心置腹。但他從來沒想過,梁國的鎮北大將手上,居然沒兵符。

  這不是陰差陽錯,這就一抱薪救火。

  萬一胡人舉兵,薛弋寒有幾個腦袋夠回來取令,西北那帶又何以布防?當時他尚無余力去想這一檔子破事,更重要的抉擇擺在眼前,那就是魏崇再三強調的.......薛家代代單傳。

  江閎頂著一腦袋糨糊回了府,他對薛家單傳的緣由明白的飛快,他弄不明白的,是江家要不要單傳。

  薛家手握重兵,既然是要留個質子在京,單傳自然是更有威脅力度。而江家不過文臣,倉廩實方有榮辱一說,真要天下大亂,那點子忠孝仁義能約束誰?

  殺人飲血的刀,還是裹尸踏骨的馬?

  江閎不明,魏崇是為的何事與他講這些。他也記不起自己究竟有沒有跟哪個同僚透露過后宅之喜。按理是沒有過啊,這娃一日沒落地,誰敢真真切切的說有了。他又想著是不是江夫人和哪家貴婦姨婆說走了嘴。這也好像沒什么根據,那又不是長在江夫人肚子里,有什么好說道的。

  他恍恍惚惚從馬車上下來,踉蹌著進了大門,想去看看那小娘子,奈何步子歪歪扭扭,像是要倒。貼身小廝緊趕著上來扶了一把,問“可是朝事操勞,夫人早早備了固氣的茶湯,要不要小的去端一碗來。”

  說罷偷笑著嘟囔了一句“固氣安胎,夫人說老爺也喝得,倒省了事了”。

  江夫人與江閎自來琴瑟,這玩笑應不似作假。小廝知江閎因那小娘子有孕格外高興,本是想討個好,江閎只有氣無力的揮了揮手,示意小廝先去,都不知聽清沒聽清說的是啥。

  “朕,倒希望一輩子當個父皇。”

  江閎撐著回廊石柱,想著這句話,總覺得怎么念怎么不順口。皇帝是想說享受為人父的喜悅?那應該說“朕,倒希望一輩子當個父親”才對,還能再親熱些,念叨一句“朕,倒希望一輩子當個爹爹。”

  太子必然是這么叫過,皇帝有感而發,該是選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那個詞。江閎想著江玉楓牙牙學語之時,就是這般奶聲奶氣的喊“爹爹”,再大一些,就沒了。

  他眼看著要再有,如今也要沒了。

  魏崇,是希望一輩子當個皇帝。如此,才能一輩子是父皇。

  有些事,瞧來是錯的,但未必能改,起碼梁數百年來,無一例鎮北將領**之事。說是薛家滿門忠烈,焉無其子為質之功?

  上下之接,無子父之澤,而欲以行義禁下,則交必有郄矣。父母猶以計算之心相待,君臣無父子之恩,若以仁義去約束控制臣下,則必有裂痕。

  此,韓非六反之說也。

  江閎不知皇帝為何不強令薛弋寒送子回京,以薛弋寒的為人,君王有令,量來并不會違背。從人性本惡上說,薛家小兒回京,應是皆大歡喜。君王不生疑心,將領難有反意。

  更重要的,下任帝王有勢可依,而這個勢又不足以威脅當朝天子。

  魏崇,是要當一輩子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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