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里克不說自己是來探討制作鐵犁的,他手頭的木板也沒有給任何人展示。

  他乖巧的坐在莉莉婭身邊,問及許多有關諾夫哥羅德的故事。

  莉莉婭本以為這孩子會詢問有關斯維特蘭娜的事,她真的有意好好介紹一番自己的那位可愛又粘人的妹妹。

  不曾想,留里克匪夷所思的特別關心農民種地。

  “你問我故鄉人怎么種地?還能怎么種地?用一根捆著石片的木棍,把田地翻一遍,然后撒上麥子,不就行了?”

  “是隨便潑灑種子嗎?”留里克追問。

  “大概……就是隨便吧,我看到我的族人,都是一邊走一遍撒種。”

  “然后呢?”

  莉莉婭稍微想想:“然后再把土壓一下。把種子都壓在土里。”

  “這就行了?”

  “可以了,不然還能怎么做?我又不是種地的農婦。”莉莉婭有些不悅,她只是將自己所見所聞說一下,不代表她就是一介農婦。甚至說,莉莉婭的內心里是瞧不上農夫的,她身為莊園首領的長女自是相對養尊處優,而她的概念里,最高明的人當屬鐵匠。

  事到如今,她果然成了鐵匠的妻子,哪怕鐵匠鋪是臟兮兮的,她毫不介意。她甚至攛掇丈夫打造一批鐵質和青銅的農具配件,比如說有孔的鋤頭片、鏟子片,所謂送給娘家的禮物。作為交換,卡威必將得到大力的回饋。因為莉莉婭已經決定了,今年秋季自己一定要回鄉看看娘家人,并匯報一個自己懷孕的喜訊。

  聽得莉莉婭的詳盡描述,留里克的腦海勾勒出一番諾夫哥羅德人種地的場景。

  隨便墾荒一片地,隨便撒點種子,不存在灌溉系統,等到秋季把麥子一收,純粹的靠天吃飯?

  似乎,他們所謂的農民,過著的仍是過著刀耕火種的生活,他們的耕種和精耕細作一點邊兒都不占。

  留里克繼續問:“那么,你們翻土地的工具都是什么?一塊石片?”

  莉莉婭停下手頭的工作,當即比劃起來。

  這樣,留里克算是明白了當地人有三種翻土地的工具,如同鐵鍬一般類似耒耜的農具,刨土的鋤頭,和木犁。

  對,就是木犁。

  留里克獲悉了一個古斯拉夫語的詞匯,它的意思明顯就是“木犁”。諾夫哥羅德居民用堅硬且有特定曲折的橡木將其打造,由壯丁牽引,后方婦女攙扶的方式操縱木犁。此物樣式并無神奇之處,似乎但凡農耕民族,都有類似樣式的墾荒器具。

  它歪好是個犁,基本只能在土地里鑿出一個近乎支線的凹痕,它的作用似乎僅限于把土地弄得松軟一些,之后好播撒種子。

  直到這個時候,留里克突然展示自己的木板指著上面的圖案:“姐姐,我就是為了你說的犁而來的。你看看我的圖畫,我打算制造一種好犁。”

  “犁?”莉莉婭看著圖畫,她實則根本看不懂。

  莉莉婭的腦子是好使的,她看不懂留里克圖畫的唯一原因,是缺乏一定的幾何知識學習。她無法根據留里克的圖畫,腦補出犁的模樣。再說了,這個所謂的犁的樣貌,莉莉婭絲毫沒有概念。

  當然這里也不能全怪女孩暫時的無知,留里克的圖畫標注的犁的樣式,在整個歐洲根本就不存在。

  因為,它是有犁鏵的、可把土壤翻墾到一邊的、計劃制作全金屬犁鏵的曲轅犁。

  集合這些技術要領的犁可謂高科技。

  現在西歐的農具是什么狀況?除了用窮酸形容,還有更好的詞匯嗎?

  甚至于,犁鏵這種最關鍵的部件,只是極少數的法蘭克領主剛剛開始擁有。絕大多數農民、農奴,依舊在用奇怪形狀的硬樹枝,當做木犁來用。可想而知,這所謂的木犁用上一次就該扔了,糟糕的農具亦是限制糧食產量的罪魁禍首之一啊。

  如今,留里克想要在自己部族能控制的農墾區,嘗試一場農業變革。

  首先就由一副曲轅犁帶來一場耕作的飛躍!甚至,從犁地、播種乃至平土,都要一次全面的變革永遠的告別原始農業。

  距離首領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如今,被選中可以參與索貢航行的人們,他們的目的再不局限于撈到些生活物資。

  一些女人會坐上遠航的船只。她們就是諾夫哥羅德當地人,她們夏季之時嫁給了羅斯人,承蒙首領的許可,她們可以跟著丈夫再去故鄉瞧瞧。

  而且奧托絲毫沒有干涉這樣的探親活動的打算,可以說留里克正不斷地改變著他看待外族人的想法。

  女人們當然也不會空手而去,她們普遍已經懷有身孕,秋季的探親除卻報喜外,還有自己丈夫提供給娘家人的一點寶貝。比如說,一把手斧,一些陶罐。

  這其中最為貴重的莫過于鹽!

  聯姻本就是互惠互利的手段,諾夫哥羅德人在解決羅斯人青年婚姻問題的同時,他們將得到金屬工具、食鹽的饋贈,同樣的,當地人還會給自己的女婿女兒更多的麥子,除了有對女兒關愛的要素,自然也是隱晦的對女婿的更多訴求。

  非常有趣的是,當諾夫哥羅德人能從羅斯人手里比較廉價的搞到鹽,就犯不著和斯摩棱斯克人高價換取產自黑海的鹽。其中節約下來的物資,除了惠及自身,羅斯人也能借此撈到更多好處。

  幾乎每個娶了諾夫哥羅德女人的男人,因沉浸在妻子懷孕的喜訊中,自然而然在準備一些禮物。

  身為白樹莊園長女的莉莉婭,她的禮物最為豐厚!

  有她親手制作的愈發精美的玻璃器,有丈夫回爐再造的鐵質工具。她甚至做了一些散碎的光滑玻璃塊,在預留的孔里串上麻繩。

  最早的玻璃器就是女人的首飾,莉莉婭以女人的直覺發掘了它的本質。她佩戴上了由更多的琥珀和玻璃塊串成的項鏈,也為自己的妹妹、母親各準備了一條。

  但是,留里克所謂的特別的犁,它究竟是怎樣的呢?

  如果真的有助于故鄉的人們種田,實在是好事。

  次日下午,留里克如約而至。

  早已得到消息的卡威特意留在鐵匠鋪,還有克拉瓦森、卡姆涅,大家坐在內堂的皮墊子上,聽著留里克的說明。

  一時間,鐵匠鋪里充滿了學術氣氛。

  “現在我們必須制作一臺可以輕易翻墾土地的工具,也就是犁,但又不是一般的犁。它必須有著金屬的犁鏵,必須有著彎曲的頸……”

  留里克竭力想用他們能夠理解的話,還描述所謂曲轅犁。

  克拉瓦森聽得一頭霧水,莉莉婭雖然對木犁有些概念,但絲毫無法理解留里克的器具構思。

  在冶金與制作器具,克拉瓦森可謂羅斯部族的頂尖級高手。他的頂尖當然是相對的,他有著大量的實干經驗,對于制作器具有著自己的說法,然而這些經驗根本沒有成為體系。

  留里克想通過力學的教育,使得克拉瓦森和卡威這兩位行家懂得曲轅犁真乃破土墾荒之利器。力矩?力的方向?什么又是力?

  非常尷尬的是,克拉瓦森甚至連木犁都沒見過!

  羅斯部族當然也是種地的,所種植的不過是一小撮耐寒品種的北歐洋蔥。犁地?不存在的。農夫就是用鋤頭和稿斧夯地,然后再種上洋蔥塊根罷了。南方的盟友們當然是用木犁犁地,克拉瓦森毫不關心那些農民,他甚至沒工夫去南方,自然不了解。

  雖然對犁和犁的作用一竅不通,照著留里克提供的刻在木板上的圖案,并在這孩子監督下打造出一把所謂的犁,在技術上不存在任何的障礙。

  克拉瓦森端詳許久那木板,一本正經道:“照著圖畫去制作,我可以。留里克,你非常需要它?”

  “當然,我需要很多。”

  “嗯?難道僅僅是送給諾夫哥羅德人種地?如果它是個好東西,我們為什么不自己用呢?”

  克拉瓦森的質問毫無意義,留里克挺起胸膛,以命令的口氣說:“這不僅是我的決意,也是大首領的決意。首領給你命令了,必須在出發前制作十件,你必須完成。”

  “啊?這么多?!”克拉瓦森嚇了一跳,“你知道的,我還有打造鋼劍的工作,甚至還有一些斧頭……”

  “那些以后再說,你必須將我要的犁造出來。因為,這關系到我們新羅斯堡定居點明年的墾荒。聽著!我們的部族要開始種地了!”

  “原來是這樣?那就開始吧。”克拉瓦森麻溜站起來,做出了非常積極的表態,“留里克,你要的究竟是什么,至少給它取個名字。”

  “名字?就叫krokaproga。”

  留里克發明了一個詞,實則就是把自己部族的諾斯語方言的“彎曲”和“破土工具”結合而成,他決定就以此形容曲轅犁。

  接下來,制作與加工開始了。

  克拉瓦森的工作,就是手工鍛造那最關鍵的犁鏵。

  一塊熟鐵開始了不停的鍛打,它越砸越扁,并被敲打成有一點北歐森林斧的形狀。接著,非常關鍵的操作來了。那邊是將此特異形狀的鐵板砸彎,最后形成一個卷曲的弧度。

  它有什么用處嗎?用留里克的話說,此物鑿進土里,它不停前行,土就順著卷曲的凹槽,被帶了出來,留下了一條可供撒種子的溝壑。以后農夫播撒種子,就精準的灑在溝壑里。

  這番說辭克拉瓦森基本聽不懂,但莉莉婭有些明白了其中的精妙。

  卡威則是負責木器的加工,而卡姆涅就是打下手的。

  可誰曾想到,似乎只是嘴上轉述“奧丁智慧”的留里克,是個徹頭徹尾的實干家。

  留里克的確不怎么懂木器加工,但木材和鋼材,作為結構材料而使用時,彼此的差距真的很大嗎?留里克以匕首,親自在木塊上鑿刻痕跡,所謂下鑿子的位置。他精確的確定各木質零件的長度,還對卡威的加工親自指導。

  歐式刮刀以較慢的速度加工一塊天然彎折的橡木枝干,此物即為犁之曲轅,其余的零部件,皆是圍繞著這根彎曲器件加工制造的。

  曲轅犁這等犁地神器出現于唐,公元829年,東方依舊是唐。這個時代,本該沒有任何的民族擁有比唐更先進的農耕器具的,留里克卻悄無聲息的在遙遠的北歐,在波羅斯海身處,非常突兀的完成了一次對唐的學習。

  當然這里也不能算是學習。復刻自己的也算是學習嗎?

  公平的說,曲轅犁從結構上來說,并非是復雜器械。它的神奇之處在于降低了用力的位置,這樣不僅省力,也使得拖拽物的運動更為平穩。還有它被設計的凹陷式犁鏵,以及尖銳的斜插地面的犁箭。

  這些設計可謂運用到大量力學知識而做出的寶貝。

  當留里克當眾說明了自己的設計方案,僅僅過了一天,到了次日下午,第一款由羅斯部族制作的曲轅犁誕生了。

  “留里克,你覺得怎么樣?它真能輕易的開墾土地?”克拉瓦森有些懷疑。

  組裝好各色零件的曲轅犁就擺在鐵匠鋪的棚子里。

  但留里克也是通過自己的認知復刻了這一寶貝,它是否真的好用?無疑,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它應該優秀的。克拉瓦森,我們現在就帶著它試試。”留里克道。

  “去開墾?那你得找一片荒地。”

  “不必了。”留里克搖了搖頭,他小手指著鐵匠鋪門口早已被踩踏得非常平整結實的沙石地。“就在門口嘗試,如果它連這里都能開墾,遇到一般的荒地,效果只能更好。”

  克拉瓦森聳聳肩,隨口命令卡姆涅:“去!麻繩拿來。”

  也許歐洲人永遠都不能很好的使用耕牛,尤其是當今的時代,縱使一些家庭、莊園擁有木犁,作為驅動力的也是農民自己。

  在羅斯部族,拖曳曲轅犁的“耕牛”,就是身強力壯的卡威。

  至于克拉瓦森,他站在曲轅犁后,雙手操持著握把,所謂掌控前進方向,并保證犁不會傾倒。

  真是一副有些怪異的場面啊!

  留里克站在一邊津津有味的看著,而卡姆涅和莉莉婭這兩位諾夫哥羅德人,就只有驚愕的目光。

  因為,犁鏵開始前進了!

  由于“耕牛”的驅動,犁鏵最尖銳的犁箭傾斜刺入沙石地,最后又是整個犁鏵沉入地下。

  卡威二十歲了,他不到十歲就開始給父親打雜,而今早已是渾身腱子肉的力大無窮的青年才俊。他甚至沒有疲憊的喘息,被克拉瓦森操縱的曲轅犁,至少輕易行進了十米之遠!

  犁鏵所過之處只剩下深深的凹痕,還有異常松軟的沙石。陽光之下,那些本是不見天日的細小的卵石已經在反光了。

  兩個男人甚至在犁地上找到了樂子。

  曲轅犁突然180°轉線,克拉瓦森不覺得這轉線有什么麻煩的,殊不知,正是這靈巧的轉彎,就是它的第三優勢。

  所有的優勢是什么?曾經要用鋤頭或稿一點點挖松的地,如今只需一個壯漢牽引著曲轅犁,krokaproga這件器具就夠了。壯漢走過的身后,就是翻墾完畢的土地。

  莉莉婭和卡姆涅完全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她們本就崇拜留里克的智慧,而今,留里克儼然成了“農業之神”。

  一切盡在歡喜中!

  很快,部族里的不少人都開始對克拉瓦森鐵匠鋪門口的那一大片凹痕品頭論足,甚至有好事者編出故事,所謂可怕的海渦蟲上岸了,那怪物畏懼留里克神之子的身份,留下抓痕就退回海里。

  鬼知道這言論究竟是編故事,還是好事者要巴結首領一家。

  總之因為實驗曲轅犁的時候沒有外人圍觀,知道內情者又忙于加大產量,這言論自然就在部族里發酵,最后有誰得到好處了?當然還是留里克。

  犁鏵是滲碳的,之后又是表面淬火的熱處理。犁鏵成了鋒利和堅硬的存在。它被卡在特制的木桿上,為了更加穩定,克拉瓦森嘗試用粘接船縫的松脂當粘結劑,是否有效留里克就不知的。

  其余的木材皆是橡木,那些或許可以成長為船只龍骨的小橡木被卡威砍伐,它們成了兼顧的配件。

  有了第一件的成功,剩下產品的制造就變得迅速的。

  不知不覺,奧托出發的日子終于要到了,而克拉瓦森和卡威見識過曲轅犁的犁地神威,他們愣是造出了二十套!即曲轅犁本體和牽引的麻繩,它已經成為了本是空的高附加值的農用機械。

  是該給它定個價值吧!

  該如何定價呢?克拉瓦森一家仍不能懂得它的價值,索性犁鏵所用的鐵,足夠打造兩把鋼劍了。

  克拉瓦森從不是出于掙錢的目的從事鐵匠這一行,他渴望制作出更優秀的工具,以使得生活變得更舒服。曲轅犁的制作,可謂合乎他的脾氣。

  錢當然還是要是收的,按理他可以要求留里克拿出兩千枚銀幣的報酬。他選擇重大讓步,留里克爽快的支出五百枚銀幣,二十套曲轅犁正式成了留里克的財產。

  現在好了,這些生產器具的出現,以及在羅斯堡的演示,奧托大吃一驚外,也瞬間意識到了此物一定能幫助自己東方定居的族人墾荒。而且它們的所有權是屬于留里克的,留里克也不是做虧本買賣的善人。

  曲轅犁將交給新羅斯堡和白樹莊園的人們,就像接受其他的器具,他們必須在未來支付報酬!所謂報酬,將伴隨他們一生,乃至子孫。首領家族也將永世收益。

  這叫什么?這就是稅,就是tax。

  而且就是“養肥羊割羊毛”的手段。奧托已經迫不及待把這些器具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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