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條件是什么?”賈琮冷靜地問道。

  賈敬終于抬起了眼皮子,一縷精光閃過,朝賈琮看過來。

  他雖自詡為方外之人,可賈家兩府之中的那些大事,他還是盡在掌控,干涉還是不干涉,都取決于他的心情。

  當然,他這些年,一味好道,別的事一概不管了。

  賈敬乃是乙卯科進士,《紅樓夢》中,他吃秘制的丹砂燒脹而死,死后還被追賜為五品之職,由此可見,宮中對他的眷顧。

  只可惜,“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這樣一個自私到冷血的人,兒女不放在心上,先輩的基業也全然不管,一心只顧自己得道飛升,最終落了個橫死的下場。

  “你以為的,我們的條件是什么?”賈敬全然沒有想到,賈琮會問出這樣的話來。

  在他的眼里,賈琮只是榮國公府長房的一個庶子,除非賈璉沒了,爵位才有可能到他的頭上,這還是未必。

  老太太還活著,若是賈璉沒了,依了老太太的性子,說不得要讓寶玉襲爵,這也不是沒有過先例。數年前,老太太就想這么干,讓賈政襲爵,否則,今日的榮國府,不會出現這樣一個局面。

  賈琮這樣的孩子,聰明伶俐,不會不知道其中關隘,乍然聽聞自己可襲爵,不但沒有半分高興,還以為,他跟前有一個大坑,有人讓他往坑里跳。

  “我不知道你們有什么條件,但我知道,我這樣的人,爹不疼,祖母不愛,有那天大的好事,萬不會落到我的頭上,若真落下來了,我怕是沒命承受。”

  “你是個明白人!”賈敬竟然生了一絲惜才之心,動了紅塵念頭,索性道,“你若是個沒才的,宮里不知道你的名字,這等樣的事,自然落不到你的頭上。都說是因為熊弼臣要收你做徒弟,太上皇才生了要將爵位讓你襲的心思,依我看,并非如此。”

  賈琮安靜地聽著,心頭已經漸漸地有了一個輪廓。

  當年,大清入關前,皇太極病故,多爾袞和豪格爭奪皇位,彼此不休。眼看大好的形勢就要因這場內斗而敗壞,兩方人馬偃旗息鼓,商量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讓皇太極的九兒子福臨坐上了皇位,成為大清入關的第一位皇帝。

  六歲登基,只當了十八年皇帝,卻也是稱祖之人。

  這一場聚眾淫亂事件中,皇上肯定是要趁機將擁護太上皇這一派的四王八公,狠狠打擊一番,而寧榮二府則要首當其沖,至不濟,也要虢奪寧國公府的爵位,以儆效尤。

  如果今日,要被虢奪爵位的是榮國公府,太上皇怕是不會出大力氣,但因為是寧國公府,賈敬又是他出家的替身,若爵位被虢奪,太上皇顏面何在?

  朝野中,眾人又會如何看待太上皇?

  只怕會覺得,太上皇垂垂老矣,手中權柄不保,連自己的親近都保不住,還能不倒戈?

  這顯然不是太上皇想要看到的局面,他要保住寧國公府。

  而偏偏這一次,朝中文臣也站在了皇帝這邊,并非顧銘臣等人與皇上聯手,而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賈家。

  若單只有皇上一人,太上皇可以拿一個“孝道”來壓一壓,就如同哪怕戶部只有二十萬兩太倉銀,太上皇說要撥走,泰啟帝屁都不敢放一個。

  寧國公府的爵位要保住,太上皇只能做讓步。

  挑選一個讓兩宮都不反感的人襲爵,是一個比較好的解決辦法。

  賈琮成了最好的人選,他是榮國公的子孫,從根兒上講,是太上皇一派的人;他又與忠順王府交好,為皇帝所賞識;可以說,他算一個中間人。

  但中間人從來不是兩邊討好的人,往往是死得最快的炮灰。

  賈敬并不知道,自己的兒孫之死,與眼前這個八歲的孩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就算有人告訴他,賈琮是害死賈珍父子的罪魁禍首,賈敬也不會相信。

  誰還會在意一個八歲孩子的能力呢?

  一個八歲的孩子,破壞力能有這么大,一股腦兒將一干王公武勛全部裝進去,將朝堂之上攪得一灘渾水?

  到底是賈家的孩子,賈敬還指望著賈琮能夠一時孝心起來了,將那經文寫出來了給他,便決定好心提點兩句。

  “你是榮國公的孫子,往上數,與寧國公府也是一個祖宗出來的,你又是個聰明有才的,由你來承爵,是最好的人選。”

  賈敬道,“太上皇一心修道,皇上是個勵精圖治的,你在中間,若是換個人或許日子難熬,生死難料,但好在你年幼,做不得大事,倒也有幾年時間,往后的事往后再說吧!”

  賈敬并沒有給出足夠多的信息,但結合賈琮自己的分析總結,讓他心中大定,正如賈敬所說,他如今年幼,以后的事可以再謀劃,若能從榮國公府脫離出去,于他而言,只此一條,便足以令他心動。

  他成了賈敬的嗣子,單看賈敬如何待賈珍的,“一概不管,放縱家人胡作非為”,一個事事不管的嗣父,不管對誰來說,都是一件足以吸引人的事了。

  最關鍵的是,他擺脫了榮國公府,頭頂上就沒有了婆婆。

  若非如此,哪怕他有朝一日能夠搞定賈赦,可賈赦沒了,還有邢氏,邢氏沒了,還有賈母,賈母沒了,還有賈政夫婦,他總不能把榮國公府一鍋端了。

  “也就是說,你們暫時沒有條件,選我,只是雙方妥協的結果?”

  “條件是什么,暫時我也不知,將來如何,全憑你的造化了。”

  賈琮明白了,以后還會生出什么事來,全在與兩宮之間的博弈,但只要賈敬不摻和其中來對付他,壓力就減輕了一半。

  賈琮不是忘恩負義之輩,若一個人恩怨不分,有損陰德,他道,“只要我在一日,寧國公府的爵位就在一日,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給我的,可以一并說清楚!”

  禍害了人家的子孫,還要承接人家的爵位,賈琮臉皮再厚,也還是會難為情。

  當然,要說清楚的是,賈珍父子的結局,完全是自取滅亡。

  為了一個金榮,一錯再錯,落到今日這樣的下場,也不知道賈珍泉下有知,會不會后悔?

  “你僅需記住,寧榮二府密不可分,若是一旦兩府之中,任何一方出了差池,賈氏一門在朝中的地位便會一落千丈。你承襲寧國公府爵位,須聽老祖宗的話,伺候好一府的老少爺們,不得驕枉!”

  “是!”賈琮答應下來,至于后面怎么做,事到臨頭再審時度勢不遲。

  臨敬殿里,泰啟帝將忠順王召進宮來,連宋洪都不在一邊服侍,兄弟倆寒暄兩句,便步入正題。

  “賈珍在獄中被其子賈蓉砸死了,其子畏罪自殺,也算是省了朕好大一樁事。”泰啟帝松了一口氣。

  忠順王知道,最近,泰啟帝的壓力很大,太上皇那邊遲遲不松口,雖然有朝中文臣們幫腔支持,可“孝道”兩個字就能壓得皇上呼吸不暢。

  而“恩”是不能隨便施的,誰不知道,四王八公支持的是太上皇,這兩年,父子二人掰手腕,朝野都看在眼里。

  這一局若是輸了,以后泰啟帝如何御臣治天下?

  而贏,也是太難了!

  要付出的代價也何其大!

  雙方對峙不能太久,時間越長,對朝局影響越不好。

  若是能夠有個臺階下,于彼此雙方都有好處。

  “父皇那邊,可說了什么?”忠順王心疼自己的皇兄,提起太上皇,就皺眉頭。

  泰啟帝看在眼里,心頭也熨帖極了,好歹有個心疼他的人,道,“留住寧國公府的爵位,令賈琮出嗣寧國公府,二十萬兩太倉銀還回來,朕答應了!”

  忠順王聲音哽咽,“委屈皇兄了,為了這大順的江山,殫精竭慮,縱今日朝堂諸公不能理解皇上,將來青史之上,也必然會公正記下一筆。”

  泰啟帝見此,眼中也蘊含眼淚,“朕也可以做一萬事不管的皇帝,在后宮享樂,朝堂之事,能做就做,不能做,誰也管不著朕,可朕終究還是不忍心啊!”

  “這是祖宗留下來的江山,不能壞在朕的手里!”

  “前兒,臣弟聽說,戶部尚書提出要用雜物折合俸祿,臣弟憂心不已。若果真如此,世人該如何說皇兄?朝臣們還如何用心辦事?有了這二十萬兩銀子,雖只能解此燃眉之急,好歹也不會太傷體面。”

  忠順王再次擔憂,“只,年后圣壽節,皇兄又去哪里籌一筆銀子去?”

  今年一冬,兩京十一省,連江南都連下了兩場大雪,黃河以北,大雪綿綿不絕,天寒地凍,雪災下,坍塌了多少房屋,壓死了多少百姓,凍死了多少牲畜。

  若不能及時下發賑災銀子,安頓百姓,恢復生產,實難想象,屆時天下將會呈現怎樣一副亂象。

  餓殍遍野,民不聊生,京都之中,太上皇要大肆舉辦圣壽節,忠順王這做兒子的都忍不住腹誹,就不說天下百姓了。

  “你怎么知道,太上皇為何會將二十萬兩撥過去的銀子還回來?說是為了民生國計,也不過是因為,趙咨璧才冒了天大的風險,從揚州運了五十萬兩銀子來。”

  忠順王倒抽了一口涼氣,他閉了閉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泰啟帝雖然也覺得心里堵得慌,他這兩年,連龍袍都沒有錢做,內帑幾無,后宮嬪妃們的胭脂水粉錢都發不下去了,原本按照慣例,皇帝登基,次年應當大選秀女,充斥后宮,因沒錢他把這一條也都蠲了。

  卻依舊于局勢無補。

  他雖比不上太祖和成祖,勤政愛民上,自認也不比一般的帝王差,無奈,朝政也好,民生也罷,全然無半點起色。

  都說天道酬勤,泰啟帝每想起,心若油煎,也不見上蒼體諒。

  “皇兄也別太著急了,治大國如烹小鮮,萬事也急不來。”忠順王也怕泰啟帝氣出個好歹來,不得不出言寬慰。

  “朕將林如海點為揚州巡鹽,時至今日,半點起色都沒有。才去了信,他那里半兩銀子沒有,倒是趙咨璧轉眼送了五十兩銀子進京,朕如何睡得安穩?”

  “江南六省,上下官員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又事關天下賦稅,一丁點亂子都不能有。林如海雖出身勛貴,卻也只是一介書生,他的性格,皇兄最是知道不過,雖有魄力,可四面環敵,怕是投鼠忌器,才被捆住了手腳。”

  忠順王說這些,倒也不全是為林如海說話,也是為了安泰啟帝的心,道,“聽說,他才去了揚州,小兒夭折,夫人也轉瞬就去了,唯一的一個女兒,被送回了京中,想必也是存了破釜沉舟,身報君王之心。”

  “江南這一局該如何破?”泰啟帝愁道。

  忠順王想到的卻是林如海,他本是泰啟帝的伴讀,君臣相宜是一場佳話,如今,只怕是連命都要丟在江南了,泰啟帝卻依然對其不滿。

  伴君如伴虎,他是早就體會到了的,只是,他終究還是心疼皇兄,與林如海一般,存了為國報恩之心。

  “江南一局實在是不好破。倒是遼東那邊,努爾哈赤已經做大,皇兄,不可不防啊!”忠順王提醒道,“李謙原是榮國公手下的一員裨將,行軍打仗極有章法,也能勇猛殺敵,才被升任為遼東總兵,數年布防,必有章法,誰能料到,其子如此沒用!”

  短短時日,李浩蒲被努爾哈赤逼得步步后退,丟了撫順城以東諸堡,為金軍所占。聽說金軍還有圖撫順之志,一旦撫順城丟,將會是震驚朝野的大事。

  而江南,雖眼下圣令不達,但無論如何,肉亂在鍋里。

  而金國卻早已不是疥廯之患,既然他們存了開疆擴土之志,就必然要有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

  這個道理,泰啟帝必然知道。

  好在,寧國公府聚眾淫亂一案,隨著賈珍父子的死,告一段落。

  泰啟帝如今施恩,將一應的罪名都按在賈珍父子的頭上,為其他的王公勛貴們開脫,小懲大誡,也有了名頭。

  聚眾淫亂還不至于被處死,了不起就是流放之罪,可賈珍父子死了,賈敬絕嗣,泰啟帝若還不肯放過,就顯得寡恩了。

  留住寧國公府的爵位就師出有名了。

  賈琮出嗣,一個八歲的孩子將來能不能長成人都要靠天意,又是泰啟帝器重之人,對太上皇和皇帝來說,無疑是最好的人選,都有一個臺階下。

  榮國公府,榮慶堂里,因天冷,賈母還沒有讓三春搬出來,依舊擠在一處住。

  此時,惜春的房里,寶玉、黛玉和三春都在,只坐著默默不說話。

  賈珍父子死了的消息傳了回來,老太太落了一場淚,頭暈,請了大夫在調養身體,他們不好去那邊添亂,索性聚在一塊兒說說話。

  賈赦和賈璉依舊在外頭為寧國公府的爵位奔走,賈政在家里養病,籌備東府那邊的喪事。

  即便如此,這幾日,家里也不得安寧,尤其是東府那邊,不管是昔日寧公的嫡系還是庶出旁系,一股腦兒地往榮慶堂跑,為的是什么,里外的人,心知肚明。

  “橫豎不管是誰,將來出嗣,襲了那爵,都不與你相干,你還是在這邊過日子,也不必操心去。”探春大大咧咧地道。

  惜春從小兒就養在這邊,賈珍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長,尤氏也是她的親嫂子,卻幾乎從不過問她。

  兄妹情分也有限,但那邊到底出了這么大的事,兄弟姐妹們還是擔心惜春會難過,便聚了過來,寬慰她。

  “他們如何是他們的事,渾不與我相干。他們做下那樣的事來,若想帶累我,也是不能,大不了將來做姑子去,總有我一條出路。”惜春卻全然沒有把寧國公府那些事放在心上。

  黛玉笑道,“你才多大一點,成日里把做姑子放在嘴邊上說,你也不說,你侯門繡戶,守青燈古佛,我是想不出,你何時生出這樣的念頭!”

  她說著,輕輕搖螓首,只當惜春說了一句瘋話。

  正說著,外頭,賈環進來了,深吸一口鼻涕,咕嚕的響聲,打斷了眾人的話不說,頓時令寶玉和幾個姑娘一陣惡心。

  寶玉橫了他一眼,斜眼上下打量他一遍,“你那丫鬟婆子都死絕了?也不給你收拾干凈,急匆匆地跑了來,像什么體統?”

  賈門一種,當弟弟的一向怕兄長,賈環平日里也怕寶玉得要死,但今日,他得了一個天大的消息,迫不及待地跑了來,就是要看看寶玉的表現。

  “我聽說,東府那邊的爵位保住了,就急巴巴地跑來報喜,省得你們擔心!”賈環道。

  “誰擔心了?東府那邊爵位保住了,與我們什么相干?”寶玉被賈環吸鼻涕的聲音惡心到了,正眼也不想瞧他。

  黛玉吃驚不已地朝寶玉看了一眼,怎么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又見寶玉一張臉嫌棄不已的樣子,也就垂眸不語。

  探春心疼自己的胞弟,雖也很不喜歡,卻也不舍得這樣給他臉子瞧,再加上,寶玉這番話,著實也不該說,便順著他的話道,“珍大哥哥沒了,蓉兒也沒了,那邊的爵位保住了,必然是要選個人出嗣,也難怪這些日子,那些鉆營的人,往這邊跑!”

  榮慶堂里,老太太的頭疼得厲害,她不想見任何人,凡事族里前來獻殷勤的,打聽消息的,一概都不許進來,身邊只有賴嬤嬤,王夫人和熙鳳幾個人親近的服侍。

  “他兩個這一沒了,皇上垂恩,能夠保住爵位,也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賈母閉著眼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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