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溝大隊今年的秋收，在這個下午就結束了。
李樂中間去過雜樹林里四趟，還特地多等了一陣兒，但這兩天卻連周高逸的半個人影都沒看到。
好像他一下子就消失了，就跟從來沒見過他人似的，李樂雖然覺得奇怪，可摘栝樓這件事兒也一點都沒耽誤。
堂屋的簸箕里已經有滿滿一下炒好了的，剩下的栝樓李樂也全都給劈開掏了籽，準備明天曬干后先收起來，等要吃的時候再現炒。
劉叔從地里下了工，一路小跑著回到家，剛一腳踏進院子門就高興地喊著李樂。
“小樂，小樂，大隊里晚上要放電影看！”
“我們爺倆趕緊做飯吃，吃完就去，那栝樓籽你先放在那兒，留給我明天拌灰。”
“快，把手洗了，去遲了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李樂還沒看過農村里這種露天播放的電影呢，聽劉叔回來這么一說，略微想象了一下，也跟著高興了起來。
這鄉里鄉親聚坐一塊兒，共同觀看，那現場的氛圍應該是十分熱鬧的。
可比坐在電影院里要舒服多了吧，整個場地會有一種濃濃的親切溫馨感，能讓人覺得小村莊里的日子悠閑祥和的很呢。
說不定還能碰見周高逸，正好問問他這兩天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兒了，怎么不去雜樹林那邊了。
李樂趕緊搓了搓手上的泥灰兒，把堆著栝樓籽的塑料布拖到墻邊，洗干凈了就進廚屋里做飯。
晚飯就簡單地煮了玉米白薯稀飯，因為有些急，白薯都沒怎么煮軟，李樂一碗飯還沒吃完，嚼的腮幫子都疼了。
劉叔這邊丟下碗，就把堂屋里的大煤油燈給拎了出來，對著光擰開蓋子，往里倒煤油。
李樂抹了把嘴，把碗筷一起拾掇進鍋里，舀了兩瓢水進去泡上，匆匆忙忙地跑到堂屋里裝了半布袋子的栝樓籽，就和等在院子門口的劉叔出門了。
緊趕慢趕，天還是黑了下來。
晚間的鄉村小路上有些風，吹著涼颼颼的，才走了幾步，李樂就看到附近村組已有不少人家都在往大隊部的方向去了。
李樂隨意地環視了一圈，滿眼都是懸在路面上的，一個又一個大小不同的黃色光暈。
在黑暗中忽上忽下，忽明忽暗的。
像是在落滿了月亮的河流里漂著似的，逐漸地往黑夜里的一處目的地匯聚，在依稀可聞的談笑聲中，李樂緊緊地跟著劉叔的光往前走著。
除了橋邊的那一塊兒李樂是熟悉的，周圍其他地方是什么樣也看不清，而且越往前走越迷糊。
這還是他來河溝大隊的這么多天里，第一次活動半徑延伸到了這么遠的。
大概走了十幾分鐘這樣，李樂就聽到了人群傳來的悉悉索索嘈雜的聲音，跟著劉叔又拐過一條小路后，才看見今晚放電影的地方。
一片燈火通明，人都已經到了很多了，四處走來走去，嘰嘰喳喳的，一眼望過去全是攢動的人頭。
李樂都沒想到村里人會這么積極，本來他還覺得和劉叔做飯吃飯夠快了，結果來的都算遲了。
“我們往里走看看吧，有不錯的位置就先坐下來，不然待會就給別人占了。”
劉叔伸長著脖子左看看右看看，慢慢地往里挪著，兩條胳膊下各夾著一個小板凳，一手提著燈，一手緊緊地捏著李樂的衣袖。
畢竟這是李樂第一次到人這么多的地方，劉叔怕他會有些不適應，更怕萬一他擠不過別人，看個電影再給他弄丟了。
李樂踮著腳好奇地到處瞅著，大隊部放電影的這塊地被圍在了附近村組的中間，看起來挺空曠的，還零星地栽著幾棵不算高的大楊樹。
前面的幕布和機器已經擺好了，有很多小孩子擠在那里玩著，李樂抬著下巴望了一眼，也很想跑過去跟他們一起，摸摸那臺能放電影的古董機器。
劉叔沒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李樂，發現他整個人都很開心的模樣，被他牽著走還一蹦一跳的，心里忽然閃過一絲愧疚。
但好在農忙結束了，他們爺仨可以相處的時間也多了。
“小樂，你看那邊，那就是你哥養牛的牛棚。”
劉叔笑了笑，朝著不遠處亮著燈的地方指了一下，李樂站住腳步，看了一眼劉叔，就順著方向望了過去。
發現牛棚外面好像還站著一個人似的。
是啞哥吧。
李樂知道這電影他光看著畫面，不認識字，也聽不到聲音，肯定是看不太懂的，所以他可能就不會像別人那么感興趣地來湊這個熱鬧了。
李樂又想了想，他也一連好幾天沒看到啞哥了，不過說實話還不太想見他。
因為怕看到他，就會忍不住地聯想到那晚做的那個要命的夢。
就這短短一瞬的，大腦里沒控制住地閃過了一幀清晰的畫面，李樂的全身上下立刻都感覺變得難受了起來，如果啞哥這時再出現在他面前，他一定會非常不自在的。
雖然劉叔準備明天把他喊回去挖山藥的，但他爺仨在一起就能避免很多的尷尬。
李樂想著，他明天就一直低著頭做事，實在不行的話，就多看劉叔少看啞哥。
只要不讓他和啞哥獨處，李樂覺得倒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劉叔瞄了一路了，前面實在是擠不進去了，多少人都是拖家帶口地扎堆坐在一起，讓不了多少空出來的，選來選去的，靠后找了個還行的位置，就是離的有點遠。
李樂也無所謂，雖然是被前面的人給擋住了一點視線，但大不了電影一開始他就站起來看唄。
而且從家里走過來，又在這里轉了半天，他的兩條腿早就酸了，要是今晚不出來看電影的話，他都已經爬上床睡覺了。
剛坐下去抻開腿，松了一口氣，李樂就聽到有人叫他，遲疑了一下，又趕忙站起來轉著圈兒地找著。
密密的人群中，站在靠前位置的吳衛國使勁兒地朝他揮動著兩條大胳膊。
“李樂！嗨！過來，坐這邊！我給你們占了位置！”
李樂睜大眼睛看清楚后，心里猛的一喜，立刻開心地跳了起來，揮著胳膊回應著吳衛國。
轉身就把小板凳給端在了懷里，跟坐在一邊正和人聊天的劉叔說道。
“叔，叔！吳衛國大哥給我們占了地方了！”
“在前面，就那兒！他讓我們坐過去的！”
劉叔站起來往前瞇了瞇眼，朝著吳衛國點點頭，笑著跟剛才和他聊天的人說了兩句，就拎著板凳帶著李樂挪了過去。
“嘿嘿，李樂，我就猜到劉叔肯定會把你帶來看電影的。”
“我可是專門跑過來給你占地方的啊。”
吳衛國讓開身給他們坐了過去，揣著胳膊笑嘻嘻地看著李樂，本來是想讓啞哥一起坐過來的，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死活不愿意來。
甚至跟他說讓他給李樂占個位置，啞哥都不同意，吳衛國沒有辦法，就不管他了，由著他自己一個人待在牛棚里了。
“吳大哥，謝謝你啊，這位置真的好。”
“你快坐下來吧，我帶了栝樓籽過來，你抓去嗑。”
李樂坐在板凳上，仰著臉看著吳衛國笑著，把手里的布袋子給撐開了口，遞到了他的面前，吳衛國早就想嗑李樂炒的栝樓籽了，嘿嘿一笑，是一點也沒客氣。
兩只手就跟鸕鶿似的，一下就扎進了布袋子里，滿滿當當地捧了一把出來，坐在李樂旁邊滿意地搖頭晃腦的。
李樂含著幾個栝樓籽在嘴里慢慢嚼著，撐著小臉定定地看著前面正在調試著老式放映機的幾個人。
夜幕下的河溝大隊，星空與燈火交相輝映，晚風清冷，人群里卻涌出絲絲綿柔的暖意，感覺不太真切卻又讓人身心放松。
李樂的心里緩緩地產生出了一種特別美妙舒適的愉悅感，現在讓他整個人都十分期待著這場電影的開始。
吳衛國嗑著栝樓籽，目光斜著打量了李樂好一會兒。
瞇著眼睛想了想，又偷偷地瞄了一下劉叔，才湊近著小聲地問道。
“李樂，你哥這幾天，怎么也不回去給你送牛奶了啊？”
“你們倆是不是鬧矛盾了？”
聽到旁邊的吳衛國突然這樣問了他一句，李樂有些懵怔地轉過臉來看了看他，舔了一下嘴唇上薄薄的鹽霜，笑了。
“沒有啊，哥哥對我很好的。”
“這段時間忙，我是怕哥哥太累了，就不讓他送了。”
“多喝一天少喝一天的也沒什么的。”
吳衛國眨了眨眼，坐直了身體若有所思地看著李樂點了點頭，手上也沒停地往嘴里送著栝樓籽。
“哦......是這樣啊......”
“那就好，那就好......”
“嘿嘿嘿，李樂，如果以后你哥要是敢欺負你，來跟我說，我保準替你教訓他。”
李樂微笑著沒有說什么，輕輕地轉過了臉繼續看著前面。
機器轉動了，有人在喊著讓大家伙抓緊把煤油燈都給熄了，頃刻間一股明暗混合的黑又往這邊覆蓋了過來。
過了一陣兒，李樂微微地呼出了一口氣，眼眸里映出了幕布中跳耀炫目的白光。
電影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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