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城,瑯琊王府,議事大廳內,燈火通明
曲調一起三兩聲
白袖舞作紛紛雪
半點朱唇一行淚
此時默默不得語
司馬睿眸光凄婉地環視著燭影搖曳的空曠大廳,身如柳絮一般地踩著靈動而又妖嬈的小碎步,渾然忘我地在他兒子司馬紹的眼前不斷地婆娑起舞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司馬睿“咿咿呀呀”地唱著卓文君的《白頭吟》,心里卻想著他和王導一起風雨同舟的點點滴滴(最早是在葛洪的《西涼雜記》上發現的這首《白頭吟》,作者是誰也一直沒有定論,但后世卻覺得這是卓文君寫給司馬相如的訣別詩。《西涼雜記》有點類似小說的味道。)
那還是太熙元年的秋末冬初
那也是他們命中注定的邂逅
司馬睿淚光隱隱地擠出了一絲苦笑,就連那涂抹著胭脂的“朱唇”,也止不住地一陣陣翕動了起來
一個是朝不保夕的落魄王侯
一個是拒不出仕的名門公子
愣是擦出了相見恨晚的火花
從此他不惜為自己披肝瀝膽
從此他的眼里也只有了權柄
而他也確實沒有讓自己失望
如今的江東之主就是他給的
可連帶著也成了王氏的天下
那自己豈不就是一個傀儡了?!
司馬氏的覆滅也只在朝夕了?!
忽地一陣冷風“唏噓”吹來
那白妝凈面的宮裝“女子”,竟是把那風中躑躅的驚懼,全都惟妙惟肖地演化在了,那讓人目不暇接又莫名心碎的優雅手舞之中
那真是
蘭花指化含苞手
迎風捻作伸萼扣
映月之下有吐蕊(蘭花,含苞,伸萼,迎風,映月,吐蕊這些都是梅蘭芳先生總結出來的唯美手勢之雅稱,現常用在京劇,昆劇等國粹劇種之中,其中還有初攥等等各種經典的手勢。)
而恰在此時
哀婉憂傷的歌聲也再次響起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司馬睿不由得蹙了蹙“娥眉”,心口也像是有些氣悶,卻又忍不住地淺斟低吟了起來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司馬紹不由得擰緊了眉頭,吹奏的簫聲也戛然而止
司馬睿卻沒有怪罪的意思,還微笑著向他伸出了手
司馬紹的眸光中泛著猶豫,身子卻已跟著翩翩起舞
那真真是
明明滅滅光影中
雙人舞似云與月
秋波流轉玉人騷
暗香挑起滿堂彩
司馬睿與司馬紹二人禁不住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唱起了《白頭吟》的最后一句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片刻之后
父子二人癱坐在地,氣喘吁吁之間,又是一陣相視而笑
司馬睿寵溺地摸了摸司馬紹的小腦袋,又溫柔細心地為他擦了擦,那不斷從額頭上沁出的熱汗,眼神里更是充溢著滿滿的父愛
“紹兒,若是父王和你沒有降生在這個皇族,只是那鄉野間的一對普通父子,那你也不用每天都活在這種天天恨不得你死我活的生活里了”
“爹爹”
司馬睿禁不住眼眶一紅,鼻子一酸,一把將司馬紹緊緊地摟在了懷里
“不怪你!都是爹爹沒用”
“不!都是紹兒行事莽撞,不知輕重又肆意妄為,才讓爹爹被那個該死的王導當眾羞辱了那么久”
司馬睿立時恨恨不已地咬了咬牙根,強壓下了突然激蕩起來的憤懣,動情地凝視向了已經聲音哽咽的司馬紹
司馬紹的臉上寫滿了不甘與屈辱,就連一雙小手也早已攥成了拳頭
司馬睿立時心酸不已地搖起了頭,伸手拍了拍司馬紹那瘦 馬紹那瘦弱的肩頭
“紹兒,茂弘也是一番好意,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你的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哼!以下犯上!羞辱君王!算什么好意?!他明明就是想利用兒臣的錯,好好打壓一下父王的威信,然后再抬高一下他們瑯琊王氏的地位,接著就順勢拉攏一些對北人特別敵視的江東豪族,尤其是勢力最為強盛的三吳各大豪門!”(三吳是指吳郡,吳興郡和會稽郡。)
司馬睿無奈地看著情緒越發激動起來的司馬紹,竟是不自覺地張了張嘴巴卻又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兒臣可沒有忘記,今年年初的時候,他王茂弘還偷偷在私下,對父王山呼萬歲!可現如今呢?!自從王敦控制了長江中下游,他王導又利用吳郡顧氏制衡了義興周氏,他是越發不把父王您放在眼里了!”
司馬睿有些恍惚地看著把“父王”二字叫得“應天響”的司馬紹,心中卻是抑制不住地涌起了一股子難以形容的莫名失落(應天響一詞,是吳語方言,形容響聲震天。)
他畢竟是生在帝王家的孩子
每走一步都是為了爭權奪利
他又怎么可能只滿足于親情?!
而他與自己之間的血緣紐帶
又遠不如那至高無上的皇權
如今這般父慈子孝的爺兒倆
會不會有一天也要兵戎相見?!
“呼”的又是一陣冷風襲來
司馬睿禁不住地打了一個寒顫,下意識地東張西望了幾次,眼神里更是充斥著莫名的驚懼
“父王”
司馬睿趕緊回了回神,看了眼滿臉擔憂的司馬紹,終于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紹兒啊,其實這次你做得很好,不然秦王的使者一旦落在了其他圖謀不軌的人手里,再傳出一些對咱們父子極其不利的謠言,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司馬紹立時覺得心頭一暖,眼眶也瞬間紅了起來
“傻孩子,父王什么都明白,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父王和咱們司馬一族,但說到底還是咱們沒有在江東這片土地上,真正地立住腳啊”
“哼!還不是因為司馬衷那個白癡和司馬熾那個廢物,搞得山河破碎,生靈涂炭不說!還害得咱們父子在江東都抬不起頭來!那些個南人也仗著他們手中有兵,更是一個個包藏禍心!之前有陳敏,現在又來個周玘,下一個恐怕就是王導或者王敦了!”
“還不是因為咱們勢單力薄才讓他們生出了覬覦之心啊,所以父王才會用瑯琊王氏去制衡他們義興周氏,又聯合吳郡顧氏去掣肘他們兩家,如今連吳興沈氏也想來分一杯羹了”
司馬睿忽地從袍袖中拿出了一枚青白色的銅錢,然后似笑非笑地看著自以為已經瞞天過海的司馬紹
司馬紹的小臉立時一紅,做賊心虛地撓了撓后腦勺
“嘿嘿,父王不是又破格提拔了劉隗,刁協和戴淵三人,目的也是為了讓他們去盯著其他那幾家,以便讓他們互相傾軋,互相敵視和對抗,那樣咱們才能靜觀其變,從中漁利!兒臣也是現學現賣,順手從沈陵那邊抬舉了一下沈充,給了他一個為秦王使者接風的機會”
司馬睿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就連笑容也漸漸冰冷了下來
“王導同意辦在新亭了?”
“對,那邊雖然對外宣稱只是一個傳舍,但是那規模和氣派,絕對是咱們江東數一數二的好地方,絕不會辱沒了咱們江東的臉面!而且那地方又是在他們瑯琊王氏的地盤上,也算是給足了他們面子!嘿嘿,說真的,那地方就是差了一圈高墻,不然妥妥就是一座鄔堡啊!”
“而且那邊還是水陸的交通要道,特別是離咱們建業城也非常的近”
司馬紹立即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冷汗也瞬間從額頭上沁了出來
司馬睿忽地從地板上站了起來,一個人徑自走向了大廳的出口
那個單薄而又蕭索的孤獨背影
竟是在燭光下被拉得越來越長
司馬紹錯愕地看著撇下他獨自離去的父王,一時竟是不知道該怎么去如何自處了
可就在這時!
瑯琊王司馬睿突然停下了腳步,然后像狼一樣地把頭扭向了司馬紹
“紹兒”
“父王”
“你可知道父王為何要唱這出《白頭吟》?!”
“父王已經下定決心要與他們王氏決裂了?!”
瑯琊王司馬睿的雙瞳里瞬間閃過了一絲異彩
司馬紹也從他父王的言語中聽出了一絲悲壯
“紹兒,你要記住,如今的局勢,凡事都要忍耐,哪怕有那么一日,你突然聽到父王當眾尊稱王導為“仲父”的時候,也一定要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