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小說網 > 鐵血殘明 > 第三百二十二章 風險
    崇禎十年四月十九日,楓香驛的南口外,一面一丈二尺的參將紅旗迎風飄揚,上面一個大大的“程”字,周圍散落著一些尸體,還有十多匹空馬,有些士兵正在砍頭,還有

    些在試圖抓住那些馬匹。

    “陳游擊殺的賊子,這些首級馬匹不得私分,待陳游擊返回,俱交付其屬下。”

    程龍說完,周圍的幾個援剿將令沒有異議,這里大部分都是步兵,能與流寇騎戰的,主要靠陳于王和蔣若來的家丁。安慶所有能用于機動作戰的軍隊都在此處,兵額應是五千七百人,實兵大約四千五百上下,由于嚴峻的軍事形勢,張國維和史可法對兵額查得很嚴,無論怎么湊的,好歹

    有大半數的實額,這幾乎也是江南地區所有機動兵力。數十名紅衣的官軍騎兵剛剛返回,當先一騎來到旗下,陳于王的鱗甲上有兩道刀痕,他便坐在馬上對程龍大聲道,“我與敵殺傷相若,賊子戰意甚堅,與滁州時大異,在下

    意思穩妥為宜。”

    “賊不過是別無去處,若是戰意甚堅,便不叫流賊了。”眾人看過去時,是總練陸王猷,此人是個一臉大胡子的武舉,生得虎背熊腰,里穿棉甲外穿鎖子甲,坐在馬上更顯得魁梧,他看著陳于王嘿嘿笑道,“老子只怕他們跑了,

    戰意越堅越好,殺起來方才痛快,只要痛殺一番,他自然便不堅了。”

    永生州營下總練詹鵬對陳于王問道:“若按陳將軍所言,穩妥到底是戰是守還是撤?”陳于王沒去理會他,仍看著程龍道,“抓到的幾個馬賊供訴,八賊與闖塌天合營,攻蘄水不克往東來,我等僅帶數日糧草,不宜與之對戰,此番小勝,正應退守避其鋒芒。

    ”

    程龍并未表態,而是往潘可大看去,畢竟是這里的主兵,此時史可法不在,必須要征求他的意見。潘可大不假思索的道,“按陳將軍說來,此處楓香驛若不戰,自也不宜守,太湖無城,潛山無城,皆不宜戰守,一股腦撤到桐城才算穩妥。賊既無去處,便囤聚于宿松太湖

    潛山,此番一個穩妥,便要丟了大半個安慶,我看如此才是最不穩妥。”

    程龍皺皺眉,轉頭看向身后的幕友,“史道臺要我等退往何處?”

    那幕友又看了一眼令信道,“太湖縣城,待守備營匯集,再一鼓退敵。”

    潘可大轉向程龍,“程大人明鑒,守備營皆是步兵,待他們前來太湖,這些馬賊要么早已逃竄,要么便是早在太湖與我等交戰,那屆時我等又該戰還是該退?”

    陳于王嘴唇抖動兩下,這些人都反對他的意見,本有些要發怒,強行忍住了道,“在太湖可多少補些糧草,且有兩條大道,守備營自石牌來,此路可保糧草無虞。”“守備營沒來便不打仗不成!”潘可大反復聽到守備營幾個字,與龐雨幾年來的積怨莫名爆發,他本又比陳于王高一級,對陳于王大聲道,“方才本官問你,守備營多為步卒,若是他們來得晚了,流賊先到太湖,那我等又退否?太湖無城、潛山無城,在在皆不穩妥,今年這英霍山中本已有數股賊子,前幾日又有報賊在英山屯田立營,要為久

    駐計,屆時巨賊盤踞潛太,軍門一道令信來,要我等收復失地,難道又從桐城發兵來打,屆時仍是這些兵馬,流賊反而以逸待勞,何如此時奮力一搏?”

    陳于王冷冷道,“潘將軍可是怕屆時我等客兵走了,你要自己來打,將軍可放下心,張軍門已有令了,巨賊不退我等不離安慶。”潘可大怒道,“前年宿松數萬巨寇,老子領一千兵馬也去打了,此時大軍云集,對面不過兩營賊子,陳將軍有何可懼。照你這般一退便去了桐城,誰定了流賊只留駐潛太,他便占了石井鋪又如何,石井鋪一丟,桐城與安慶分割,那龐守備的石牌孤懸于外,必定也不能守,如此望江又被分割,賊選一處大舉圍打,落個處處皆不可守,丟了城

    池便是你今日穩妥所賜。”

    陳于王臉色一變,抽出馬鞭就要打來,程龍趕緊探身拉住,讓相熟的蔣若來將陳于王隔開,以免沖突激化。詹鵬是永生州營下練總,乘著此時混亂,策馬湊到程龍身側低聲道,“軍門臨行時嚴令,凡有賊入安慶,當發兵勁剿,那位馬先生還守在太湖,若是如此退了如何交代。方才潘可大所言亦有理,此番賊子無處可去,萬一就此盤踞宿松,抑或盤踞潛太,不需軍門勒令收復,那位馬先生就要逼迫史道臺復來,賊確實以逸待勞,何如此時拒戰更

    有利,還有我等都是步卒,四千人調頭回撤,離桐城上百里,流賊馬兵發力追來,一旦不利,這些丘八一股腦便潰了。”

    “可那八賊與闖塌天合營,已有兩個大營頭,還有那革里眼亦往廣濟逃的,萬一一起返回來,我等可能應付?”詹鵬遲疑一下道,“此番只抓到闖塌天營下,我官軍聚于一處,未曾聽聞流賊賣力來打的。那左良玉也不過領了幾百家丁罷了,那些流賊號稱上萬,還不是一觸即潰,何來

    戰意甚堅。”

    程龍眼神變幻片刻,詹鵬小心的道,“那馬先生說得明白,大人你若要升總兵,總要有些拿得出手的戰功,軍門那里才好說話……”程龍看了看四周,見陳于王情緒略有平息,他又停頓片刻之后道,“軍門調派我等千里應援,便是來打殺流賊的,往日尋他不著,今日既見了,合該痛殺他一番。有賴陳將

    軍奮戰得首勝,奪了流賊的勢頭,所謂士氣可鼓不可泄,本官計議已決,全軍往前迎擊流賊!”

    ……

    四月二十日,望江縣雷港,守備營營地內一眾士兵紛紛朝東面眺望,遠處的望江縣城外煙塵滾滾,煙柱直沖天際。

    “大人,哨馬回報,是宿松寇情緊急,望江知縣下令焚燒所有近城房屋。”

    “將情形傳報各司,軍官掌握好軍隊,不得出現騷動。”龐雨皺眉看了片刻,轉身回了中軍大帳,身后的軍官紛紛跟隨,各個步兵司和水營的把總都在。

    在帳中方桌前站定之后,龐雨看著地圖道,“謝召發你繼續讀史道臺轉來的塘報。”“本月十九日接程副將塘報稱:官兵于楓香驛遇賊,兵將爭奮搏殺,得馬兵首級十三,獲馬十七匹,余者皆往舊縣里奔逃,獲活賊三人,為闖塌天營下第三哨馬兵,賊唐山

    望口供,聽該哨高照言,與八賊合營來安慶,必要往府城去云云……”

    聽完之后,龐雨又道,“通報一下流賊情形。” “截止昨日午前,宿松二郎河沿線皆有流賊扎營,三日前到達二郎鎮的流賊所部已沿驛路前往太湖東進,目前只有少量八賊的營伍仍在,但一直未發現其老營,不知其是否

    全營前來,宿松縣城周圍則流賊甚少,只有小股沿龍湖東進,今日辰時二刻許,在鳳儀上鄉發現少許馬賊,只是在附近搶掠,并無哨探形狀。”

    龐雨失望的沉吟道,“那就是說流寇不打算去石牌。”地圖上援剿官兵的標簽仍在楓香驛,是從潛山、石井鋪等地匯集過來的,援剿大軍身處驛路,以流寇的騎兵優勢和情報能力,他們肯定知道官兵的實力和位置,但依然向

    太湖開進,說明他們有交戰的決心,而非以往的避實擊虛。按照之前的估計,如果援剿官兵駐守驛路,那以流寇避實擊虛的慣常做法,可能故伎重演,由宿松行人道偷襲石牌,再直取安慶府城。所以守備營將騎兵司留在石牌市,

    龐雨自領步兵隱藏在雷港,望江四面江湖環繞,流寇很少往這個方向哨探,僅有的一條陸路也很容堵截,雷水上禁止船只上行,守備營很容易保持隱蔽。等待流寇從宿松縣城往石牌或望江運動后,守備營再由水路登陸宿松,將這一股流寇包圍在行人道上,兩頭合圍殲 合圍殲滅之。但現在看來流寇沒有入甕,仍然要走驛路,如此

    一來計劃再次落空。“史道臺又來了令信,命我守備營留一司駐守石牌,其余各部盡數調往太湖。” 龐雨抬頭看看幾個軍官道,“史道臺也命程龍返回太湖,程龍和潘可大拒絕了,各位以為我

    守備營當如何進行此次作戰?”聽到這里大帳里安靜片刻,眾人知道計劃落空,若按令信的調動,可能再次重復之前的無用行軍,即便勝了也只能小勝,不過現在連程龍和潘可大都不愿再聽調,龐雨就

    更不用說了,只看守備營能否找到更適合的作戰計劃。

    一時沒有人說話,謝召發左右看看后突然到,“小人這里有個計較。”

    龐雨點點頭道,“有想法的都說。”“大人的意圖是聚殲流賊,流賊不往石牌去,我等只是不能在此段行人道聚殲之,但并非全無機會。”謝召發手指放在宿松段的驛路上,“援剿兵馬在楓香驛,流賊大軍在銅

    鈴寨至楓香驛之間,分明是一個更佳的聚殲之勢。。”

    龐雨盯著地圖片刻,眼神慢慢凝聚。“流賊既要與楓香驛援剿大軍交戰,必精銳在前而家眷在后,其后路空虛,大人由水路直擊宿松,流賊事先無法哨探,待我守備營登陸上岸,他們才知我大軍來,前方精銳調回不及,我守備營只要……”謝召發指頭順著楓香驛一路向西,最后落在二郎鎮的位置上,“大人領兵由宿松登岸直取二郎鎮,只要拿下二郎鎮,這數營流寇便全部被堵截

    于這六十里驛路之上。”

    謝召發的聲音很平靜,但旁邊的楊學詩、何仙崖等人呼吸都粗重起來,隨著謝召發指頭的移動,他們都理解了這個計劃的含義。流寇無論從黃梅還是廣濟而來,都要經過二郎鎮,路況最好的道路皆受這個要點的控制,也就是說撤離也必須經過此處。現在流寇前鋒到達楓香驛,而隊尾遠遠落在二郎

    鎮,謝召發的分析十分符合常識,流寇的精銳必定是在前鋒,而不會是在隊尾,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在龍湖的另一面隱藏著守備營的主力。若此時龐雨突然在宿松登陸,距離二郎鎮只有三十里,只要半天時間就能奪取這個驛道上的關鍵節點,而流寇距離二郎鎮則多達六十里,道路上充斥著廝養和車架,還需

    要來回傳令和調動,不可能及時支援二郎鎮。宿松段驛道東西走向,北部是大別山,二郎鎮至楓香驛沒有大的進山通道,連革里眼也只能從潛山和太湖出山,往南則是復雜的丘陵地形,再往南就是大江。這就是龐雨

    一直期待的大勝機會,對數萬流寇的圍殲。

    但規模似乎超過了龐雨的預期,規模太大就不一定能吃得下了,但一旦成功了,就是超過滁州的大捷。帳中個人都偏頭圍著地圖,低聲議論起來。

    龐雨看著二郎鎮的位置,“目前有哪些營頭?”

    “陸戰司尖哨在二郎河下游逮拿的活口,來自闖塌天、八賊兩個營頭,另有慣常跟隨他們的效應頭七個,據他們交代,新合營的似乎還有油里滑。”

    “油里滑?”龐雨轉頭看向楊學詩,“這個小營頭是否長期跟隨曹操所部流竄。”

    “回大人話,確實如此,但也非時時一起。”楊學詩想了一想,又去翻自己的冊子。

    謝召發記心似乎更好,他直接對龐雨道,“小人記得上一次收到此營行蹤,是由南陽往東,當時與曹操同行。”

    “那就是說曹操可能也來了。”幾個將官互相看看,他們在滁州被曹操的馬兵打得灰頭土臉,還被逼得冒險橫渡清流河,可說九死一生,后來根據收集的流寇信息看來,曹操的營中有大量邊軍逃卒,無論步騎的戰力皆在各營名列前茅。此前確認八大王部分和闖塌天全營,加上小營頭應該七八個營,以目前守備營四千人規模,可以勉強攻擊,如果曹操也在,風險就會急

    劇增加。

    情報十分模糊,曹操既可能在附近,也可能遠在霍山,就看龐雨是否要賭。

    龐雨感覺自己的手有些忍不住的抖動,立刻放在桌沿上,“各位是我營砥柱,你們認為該不該打?”

    姚動山第一個舉手道,“下官說打。”

    “把理由一起說。”

    “我等尋了半年,便是等此等良機,自然要打,下官沒其他說的。”龐雨笑笑又看向下一個,何仙崖等人不算,這里還有六個軍官,四個步兵司的把總、水營把總和陸戰司副把總,陸戰兵的鐵匠把總親自去帶尖哨,尚未返回,姚動山旁邊

    就是莊朝正。“下官以為應待哨探清楚。”莊朝正自當了親兵司把總后自信了許多,看人的眼神不像以前那般有些躲閃,他看著龐雨道,“屬下不怕那八賊和闖塌天,屬下擔心的是廣濟黃

    梅流賊云集,我營占了那二郎鎮之后,萬一黃梅廣濟又有新營過來,譬如便是那曹操,我四千兵馬便入了賊子窩,一個不好倒被賊子圍了。”龐雨點點頭看向王增祿,王增祿恭敬的道,“小人接著莊把總的話說,我營奪了二郎鎮,流賊為活命必猛攻程副總兵,此乃奪生路,流賊無貪生余地,這些老賊戰力非低,援剿江南官兵多半未經戰事,屬下以為他們擋不住,程副總兵若是戰敗,流寇有了往東的通路,我營便無法圍剿此股流賊。是以屬下認為,我營奪下二郎鎮之后,必須乘流賊混亂之機,立刻沿驛路攻擊其后路,絲毫不予敵騰挪。攻擊的營伍一旦離開,二郎鎮的留守兵馬便少了,若此時有大股流賊新營到達二郎鎮,我營是否還要繼續圍剿

    二郎鎮東側流寇,若是不進攻,待程副將敗沒,八賊與闖塌天回過頭來,與廣濟黃梅新營反圍了我營。”

    龐雨再看向第三營把總,以前的標槍手周二,他仍是黑瘦模樣,舉止要斯文了一些。“屬下贊同此計劃,但王把總說得有理,咱們占了二郎鎮之后,是否應哨探明白黃梅廣濟兩面,若無敵蹤再往楓香驛進攻。此外便是宿松前往二郎鎮,途中要過車馬河,萬

    一流賊燒橋,請謝司隸預先準備涉渡路線。”

    水師的任大浪不負責陸戰,他只是說明了一下,先前計劃只運送三個司,如果按照新的計劃需要運送全部步兵,船只還有不足,需要馬上去湖上搶一部分民船。剩下的就是陸戰司了,龐雨看向那個副把總。這次因為隔著龍湖,哨騎也撤回了石牌,哨探的責任落在更適合的陸戰司頭上,鐵匠百總親自抽調士兵組成尖哨隊,在宿松

    的二浪河入湖口停留,負責偵查行動。

    這個副把總黝黑干練,但平常話很少,龐雨沒有指望他說出什么來。

    那副把總一挺胸,軍資規范的對龐雨道,“屬下沒有多余的話,若大人決定奪取二郎鎮,請大人將二郎鎮交給陸戰司,陸戰司必堅守至大人剿滅闖賊。”

    龐雨有些驚訝,隨即微笑著道,“但你為何認為你們能守住?”

    那副把總微微揚著頭,“因為陸戰兵是最精銳的士兵,聽從龐大人的軍令,嚴守軍律刻苦操練,面對任何敵人勇猛作戰絕不退縮。”“要的就是這傲氣。”龐雨拍拍那副把總,勉勵了幾句,陸戰司是他的步兵里面的輕步兵,只裝備有皮甲,有半數沒有輔助的膊甲和腿甲,但看過幾次操練,往往給他更兇

    悍的感覺,不過用于防守效果可能不如重步兵。各軍官都發表了意見,最后的決定還需要他作出,這個計劃將獲得最大的利益,也要冒最大的風險,可能是闖塌天和八賊全軍覆沒,也有可能是守備營在數十萬流賊中全

    軍覆沒。龐雨轉頭看著桌面,二郎鎮三個小字從未如此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