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瞥了蔣濟一眼,心生感激。
他聽得懂蔣濟的言外之意,知道這位老臣是為他考慮,讓他保守一點,不要太冒險,穩住就行。
畢竟以他現在的情況,不輸就是贏。可是要真的輸了,臉上就不好看了,剛被壓下去的問題也可能沉渣泛起。
這次帶蔣濟來是對的。
有這位老臣押陣,就算郭淮有什么心思,騙得過他,也騙不過蔣濟。
“就依太師之見,傳詔征西將軍,讓他嚴守戰線,不可浪戰。”曹芳搓著手指,想了想,又說道:“給吳王傳詔,讓他來見駕。”
曹芳嘿嘿一笑。“不管怎么說,孫曹兩家也是親戚嘛。只要他敢來,朕可以赦免他篡逆的死罪,讓他以王爵歸老,富春孫氏也能保存一點血脈。”
眾人一開始沒聽明白,面面相覷。
鐘會率先反應過來,笑道:“陛下寬仁,若吳王識時務,當自縛請罪才是。臣不才,愿為陛下草詔,向江東百姓宣揚陛下的恩德。”
曹芳笑著點頭。“就你了。”
眾人這才明白曹芳說的是什么意思,不禁會心而笑。
孫權如今雖然稱了帝,但他之前封侯、封王可都是曹家給的。尤其是封王,直接就是文皇帝曹丕冊封的,與漢朝一點關系也沒有。
從法理上講,吳國是大魏的藩國。孫權稱帝是謀逆,是造反,而不是繼承天命。
三國鼎立,魏有禪讓之名,蜀有宗室之號,雖然各說各話,至少名義上是成立的。唯有吳國,名不正,言不順,稱帝的基礎最為薄弱,為人詬病。江東世家表示不滿的時候,常常也拿這一點來說事。
作為孫家,其實也在擔心一個問題。
自己以武力稱帝,焉知其他人不會效仿,也以武力推翻他,自立為帝?
如今曹芳以大魏吳王稱呼孫權,就是往孫權的臉上吐口水,抽孫權的耳光。
有用沒用再說,至少表明態度。
我不承認你的帝位,這筆賬現在不算,將來也要算。到時候你想和蜀漢一樣作為敵國投降都不可能,只能是被平定的造反藩王。
敵國投降可以優待,造反卻是要族誅的。
開戰之前,先取得道義上的優勢。
虞松見狀,暗自后悔。
反應太慢了,這篇詔書本來該由自己來寫,現在卻被鐘會搶了機會。
——
公開的軍議結束,曹芳留下了蔣濟,命人重新布酒。
聞到酒香,蔣濟頓時來了精神,吸了吸鼻子,感慨萬千。
“這是壽春蜜酒啊,家鄉的味道。”
曹芳揮揮袖子,示意侍候的郎官退下,一手挽著袖子,一手提起酒壺,親自給蔣濟倒了一杯酒。“蔣公嘗嘗,看看地不地道。”
聽得曹芳改了稱呼,蔣濟目光一閃,卻沒說話,雙手端起酒杯,送到鼻端,很認真的嗅了嗅,又淺淺地嘗了一口,咂了咂嘴。
“稍微差那么點意思。”
“蔣公具體說說。”
“味道不夠厚。”蔣濟放下酒杯,幽幽一聲嘆息。“淮南自古富庶,壽春更是遠近聞名的大城。可惜自袁術占據淮南以來,六十年的交戰,淮南已經滿目瘡痍,就連這蜜酒里都似乎有血腥味,令人不忍卒飲。”
曹芳附和地點點頭。“是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中原元氣大傷,誠非百姓之福。袁術身為四世三公之后,未能造福淮南,卻將淮南陷于戰火,死有余辜。”
蔣濟低眉垂眼,沉默不語。
曹芳接著又說道:“光武重儒學,養士百年,不能說沒有功勞。可是袁氏四世三公,受漢朝恩惠最厚,卻不思報效朝廷,反則成為了漢朝的掘墓人,可見富貴未必能養德,門戶也不代表才華。太祖唯才是舉,比之以門戶取士,高下不可以道里計。”
他直起了腰,手掌輕拍大腿。“可惜,不過三十年,很多人就忘了漢朝的教訓。甚至有一些當年因唯才是舉進入仕途的人,現在也因為私心,拒絕改變。可是他們忘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大魏步了大漢后塵,他們恐怕也會步袁氏后塵。”
蔣濟神色一變,緩緩抬起頭,看向曹芳。
曹芳迎著他的目光,一言不發。
他相信,以蔣濟的智慧,不會聽不懂他的話。
蔣濟出自寒門,個人德行也與儒家標準不符,有酒徒之稱。擔任中護軍時,又因受賄為人詬病。他能有今天,完全是因為太祖曹操打破舊制,唯才是舉。到目前為止,淮南蔣氏的根基還不夠深厚,算不上真正的世家。
如果繼續推行九品中正制,在他死后,淮南蔣氏很快就會衰落,被打回原形。
司馬懿是維護九品中正制的,對他的品行也不是很贊同,否則當初也不會調侃他受賄的事。如果司馬懿當政,對他并沒什么好處。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當初抵制曹爽,幫助司馬懿搞政變,就是為虎作倀,自掘墳墓。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卻沒看到長遠的危害。
“陛下,老臣……并不支持九品中正,只是……”
蔣濟端起酒杯,將杯中酒一口飲盡。蜜酒入口很甜,最后卻有些苦澀,甚至有些血腥味,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天子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如果還不給出足夠誠意的回應,結果不會好看。
只是這話該怎么說,卻是個問題。
畢竟是老臣,這點面子還是要的。
“朕知道,蔣公是擔心朕如曹爽、夏侯玄一樣急于求成。”曹芳主動接過了蔣濟的話題,進一步表明態度,打消蔣濟的顧慮。
在郭淮不可靠的情況下,他需要蔣濟這個老臣無保留的忠誠,而不是互相猜忌。
“陛下圣明。”蔣濟順坡下驢。“也許是老臣多慮了,但九品中正關乎國本,不宜輕動,更不能急躁。依老臣之見,陛下富春秋,再等上十年,也許會更好一些。”
“蔣公所言極是。”
蔣濟有些詫異地看著曹芳。
曹芳答應得太痛快了,反而讓他有些不放心,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曹芳笑了。
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他豈能不知九品中正的麻煩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搞定的,蔣濟說十年,他都覺得快了,有點理想化。
“朕可以不著急,用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時間來改變,但不能縱容。”曹芳放慢了語速,一字一句地說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從現在開始,想憑借家世出人投地,想是妄想。朕當行太祖唯才是舉故事,也希望蔣公能如當年輔佐太祖一般教導朕,助朕一臂之力。可乎?”
蔣濟放下酒杯,離席而拜。“老臣愿以殘軀,將功贖罪,為陛下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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