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
今年洛都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寒冷。
今天是臘月三十，往年這個時候朝廷早已經封印，各衙門都暫停一切公務準備過年。但今天宮中的值班房里，公孫老大人卻依然還端坐著。
班房里還有幾位官員，無一不是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按說即便要留人值守，也用不著他們這個品級的親自坐鎮，但如今的情況卻略有不同。
“老大人。”吏部侍郎靠近公孫老大人，悄聲道：“時候不早了，要不您先回去？這兒有咱們守著便是。”
公孫老大人側首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道：“再等等吧，陛下傳信說今天回來，想必是快了。有些事情，還是在年前商議出個結果來才好。”
聽了這話，吏部侍郎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們這位皇帝陛下，委實是讓人有些捉摸不定。
當然，經過了幾個月前的那場官場大逃殺，還能安穩地坐著吏部侍郎的位置，他也不想去琢磨這位了。
只要天下不亂，皇帝陛下愛干什么干什么吧。
“都這個點兒了，陛下是不是路上耽擱了？聽說北邊下著大雪，路只怕不好走。若是路上遇上風雪，陛下趕不上明晚的宮宴……”還真的挺麻煩的。
除夕夜宴這事兒，真感受過的未必喜歡，但沒有又不行。
總不能一年到頭，結果到了年底宴會上皇位上沒人吧？
雖然現在朝中上下都知道皇帝陛下微服去北邊打了個大仗，但到底不是正經御駕親征，不合適啊。
最重要的是，如今皇室沒人！
到時候讓那些番邦使臣和藩屬國的貢臣看了，像什么樣子？
沒看這會兒禮部尚書愁得眉頭都皺一起了么？
公孫老大人倒是不著急，笑瞇瞇地道："不用著急，陛下離京之前就留下了旨意，若是他趕不回來，除夕夜宴就請大長公主代為主持。”
吏部侍郎錯愕，“這怎么成？”
“有什么不成的？一次宴會罷了。陛下和凌大將軍大敗北晉，有這份捷報什么大事定不下來？”公孫老大人悠然道。
班房里其他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再看看公孫老大人老神在在的模樣，竟然也覺得好像確實不是什么大事。
這一年陛下的威望空前，一次夜宴趕不上好像也沒什么影響。
“那老大人您這是……”沒事您在這里坐著干嘛？您要不在這兒，我們也可以早點回家了啊。
公孫老大人笑瞇瞇地道：“自然是還有別的事，各位若是沒事了便先回去吧，老朽再等等。”
“……”這老狐貍想撇開我們單獨跟陛下密議？這怎么行？
眾人紛紛表示，老大人還沒走他們怎么能走？還是等陛下回來了，他們才能放心回家過年啊。
公孫老大人也不反對，只是笑瞇瞇地望著眾人。
老狐貍！
蕭九重踏入宮門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暗了下來。
抬頭看了一眼眼前的重重宮闕，蕭九重眼底掠過一絲郁氣。比起洛都的繁華，他還是更習慣北境一望無際的遼闊蒼涼。
“陛下。”進入宮門立刻有暗衛上前來，低聲道：“公孫老大人和各位大人都還在班房里。”
蕭九重并不意外，平靜地道；“讓他們來御書房。”
“是。”
“臣等叩見陛下！”御書房里，眾人齊聲叩拜御座上的皇帝陛下。
“平身。”蕭九重淡淡道：“這些日子，辛苦諸位了。”
眾人連忙謝恩起身。
看著狀似隨意地坐在御座上，卻自有一股懾人之勢的皇帝陛下，眾人心中不由一緊，莫名想起了幾個月前被皇帝陛下神鬼莫測的手段支配的恐懼。
平心而論，蕭九重的脾氣并不比先帝差，自登基以來他鮮少發怒。但從如今朝堂的局面以及那些已經作古的同僚的結果看，這位陛下是真不怕殺人，什么人他都敢殺。
蕭九重沒有洗漱休息就直接來了御書房，此時身上還帶著一路的風塵，越發顯得整個人肅殺而冷漠。
“朕這些日子不在洛都，朝堂上下都辛苦各位了。”蕭九重并不在乎臣下心中的想法，淡然道。
“陛下言重了。”公孫老大人出列道：“勞動陛下征戰在外，都是我等臣子無能之過，若還不能讓陛下后顧無憂，實在是罪該萬死。”
“……”老狐貍真會說話，完全聽不出來到底是表忠心還是罵皇帝隨意往外跑。
蕭九重自然也聽出了公孫老大人的言外之意。
勞動皇帝御駕親征是臣子無能，這自然跟文官無關，而是武將無能。鎮守北方的武將是誰？凌闖！公孫老大人自然不是對凌闖不滿，那就是對蕭九重這個皇帝不滿了。
凌闖又不是打不贏，你一個皇帝跑過去想干嘛？跟臣子搶戰功？炫耀自己會打仗？
武將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那是為國盡忠，皇帝天天想往戰場上跑，那叫不務正業窮兵黷武。
蕭九重神色如常，仿佛公孫老大人只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謙虛。
“老大人言重了，這段時間朝野安寧，都是諸位之功。給老大人賜座。”
公孫老大人對此也不意外，只能在心中嘆了口氣，恭敬地謝過。
公孫老大人臘月三十等在宮中，蕭九重一回來就進了御書房，自然都不會只是為了無意義的寒暄。
幾句話之后，蕭九重就直奔主題，“正好諸位都在，朕有些事情想跟諸位商議。大家心里有個底，也免得年后手忙腳亂。”
眾人不由暗自腹誹：年后是不用手忙腳亂了，這是要我們連過年都不得安生啊。
“請陛下吩咐。”
蕭九重微微勾唇，平靜地道：“很好，年后朕將要御駕親征，諸位可以提前準備起來了。”
兵部戶部工部的幾位同事腦子嗡嗡作響，戶部尚書忍不住問道：“陛下，不只是要……征誰？”
蕭九重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北晉。”
兵部尚書倒是能理解皇帝陛下的決定，畢竟剛剛大勝，只是一個冬天北晉人絕對恢復不了，趁他病要他命嘛。
但是……
“陛下，此事龍朔軍即可勝任，何勞陛下親自領兵？”你是大靖皇帝，不是北地戰神雍王殿下了！
蕭九重道：“朕與大將軍商量過了，計劃從東西兩路同時出兵，畢其功于一役。凌大將軍領東路，西路誰人領兵？”
眾人連忙提了朝中幾位將軍的名字，只要皇帝陛下不自己領兵，讓誰上都行。
蕭九重輕哼一聲，“倒也不錯，但西榮又由誰防守？這一次，朕要的不是小勝，而是萬無一失，一舉擊潰北晉人的主力！”
眾人默然，大靖和北晉若是廝殺起來，西榮未必會安靜地看著，確實需要能力卓絕的將領鎮守以防萬一。
而眾所周知，大靖最厲害的將領，除了凌大將軍便是皇帝陛下本人了。
由陛下和凌大將軍同時領兵出擊，確實是萬無一失的上策。
眾人紛紛看向公孫老大人，公孫老大人一如往常的淡定，此時也只是拱手道;“明春若是能一擊擊潰北晉人，便可為我大靖北方獲取數十年太平時間，陛下親征定能令我軍士氣大振，臣無異議。”
蕭九重點頭，“老大人所言甚是，既然六部諸位都在這里，就先商量一下出兵的具體事宜吧。”
“……是，陛下。”說陛下沒有提前和老狐貍通氣，誰信？
難怪要趕在年前商量，陛下這是根本沒打算讓他們過年啊。若是等年后朝廷開印辦公了再商量，至少要多拖延大半個月。
朔云城
凌闖趕在除夕的前一天結束了年前以后一次邊境巡查回到城中，整個將軍府已經準備好了過年事宜，只等著安安心心的辭舊迎新。
因為年前的大勝，今年朔云城的氣氛格外的輕松喜慶。
凌闖素來愛兵如子，雖然年前的大戰也陣亡了不少將士，他卻趕在過年之前將將士的撫恤事宜辦完了。
悲痛是難免的，但陣亡將士家屬拿不到撫恤的事情卻是從來不會出現在龍朔軍。
自從凌攬月八歲的時候來到邊城，除了去年在洛都，這些年每一年凌攬月都是跟舅舅一起過年的。
只是原本還有外祖父和外祖母，如今卻只剩下舅甥倆了，就連沈醉笑如今都不在，這個年多少還有幾分清冷。
吃過了年夜飯，舅甥倆便坐在府中的暖閣里，守著火爐一邊閑聊喝茶一邊守歲。
從窗口往外望去，府中年紀小的丫頭和孩子們聚在后院放煙花爆竹。砰砰的爆竹聲伴著孩子們的歡呼聲，顯得格外熱鬧。
凌攬月趴在窗邊看著笑道；“舅舅好多年沒在洛都過過年了吧？”
凌闖想了想，道：“有十來年了。”姐姐還在的時候，凌闖還會回洛都陪姐姐和外甥女過年，姐姐不在了外甥女也被接到了邊城，凌闖自然也不會回去了。
更何況當年凌老將軍年事漸高，凌闖也就越發忙碌起來，哪里還有時間回洛都？
“洛都確實比朔云城熱鬧一些，阿月喜歡在洛都過年？”
凌攬月思索了片刻，搖頭道;“也沒什么意思。”
凌闖挑眉，“那就是因為洛都的人了？”
凌攬月瞪著舅舅，俏臉微紅。
“女大不中留。”凌闖搖頭嘆息。
凌攬月沒好氣地道：“舅舅還好意思說我，舅舅都這把年紀了，若是外祖父和外祖母還在，看到您這樣還不得愁死？”
“你這丫頭……”凌闖抬手，作勢欲打。
凌攬月連忙抱頭往旁邊躲，面上卻笑嘻嘻地望著自家舅舅，哪里有絲毫懼色。
舅甥倆相望良久，齊齊嘆了口氣。
一致決定大過年的還是不討論這個問題，互相傷害了。
外面的爆竹聲不絕于耳，凌闖喝了一口酒，抬頭望向外面幽暗的夜空，道:“過完了這個年，又該不清凈了。”
凌攬月伸手為舅舅倒了一杯酒，問道：“開春后若是能一舉擊潰北晉主力，北境也能安穩一些年了。”邊境常年戰事不休，苦的不僅是戍邊將士，邊境的百姓也深受其累。
凌闖嘆了口氣道：“但愿如此。”
凌攬月微微偏頭道：“舅舅是在擔心西榮？”
雖然蕭九重和凌闖定下了開春后出兵的計劃，但具體如何實施卻還要仔細商議。
凌闖道：“西榮這些年暗地里一直蠢蠢欲動，終究是個隱患。去年我們剛從白蘭城手里拿下清水河和小云山的控制權，鄯城尚未修繕清理完畢，龍朔軍在那里立足未穩，若是西榮人動手，不得不防啊。”
凌攬月一邊為自己倒茶，一邊道：“舅舅說得對，西境地勢西高東低，我們想要攻打西榮很難，西榮自上而下卻要容易得多。更何況，白蘭城的蘇蘊樓明顯偏向西榮，確實不得不防。”
見她秀眉微蹙的模樣，凌闖安慰道：“我也只是隨口說說，阿月不必擔心。陛下既然下定決心要解決北晉，就不會不防著西榮。”
凌攬月點點頭，心中卻還是有些惆悵。
前世她過得太過頹廢，對邊關的事了解不多。
不過如今很多事情都變了，即便是知道大概也沒什么用吧。
砰！！
絢爛的焰火騰空而起，在朔云城上空綻放出璀璨奪目的花朵。
整個城池似乎瞬間變得更加熱鬧起來，遠處有歡呼聲傳來。
凌攬月起身走到窗口，抬頭望去只見天空幾乎都要被煙火照亮了。
“過年了！過年了！”院子外面，孩子們歡呼雀躍蹦蹦跳跳，大人們也紛紛走出了溫暖的屋子，抬頭欣賞天空絢麗的煙火。
凌攬月笑著將手伸向窗外，寒風瞬間讓溫暖的玉手染上了寒意。
“過年了。”凌攬月也跟著笑出聲來，語氣歡快。
凌闖站在另一邊窗口，望向外面一貫肅然的堅毅面容上也染上了笑意。
將士們在戰場上廝殺搏命，在寒風中漏夜守候的不就是這樣的太平安寧么？
不知道蕭九重現在在做什么？
凌攬月在心中暗想著。
千里之外的洛都，剛剛結束了夜宴的蕭九重漫步朝著寢宮的方向而去。洛都的燈火比起朔云城更加絢爛熱鬧，但此時的宮中卻難得的寧靜。
蕭九重抬頭望了一眼遠處的天空，心卻已經飛向了千里之外的朔云城。
再過些日子，就該起程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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