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英坐在放飯窗口前，端起了罐頭瓶子，瓶子里裝著白開水，那模樣像極了之前的楊副廠長。
那時的楊副廠長雖然走路費勁兒，可心里毫無波瀾。
現在的唐英雖然罐頭瓶里的開水并無波瀾，可下邊參會的工人暗流涌動。
“姓唐的，現在各地都在進咱們的縫紉機生產線，咱不抓緊時間生產，建生產線，賺大錢，還等什么呢？”
“就是，這都搞不明白，干脆別干！”
唐英知道，只要想干事兒，就肯定得有人反對。
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少不了有人罵，除非像王八一樣，縮在那里一動不動。
這就是所謂的不做不錯，多做多錯。
“李老三，把你的手舉起來給大家伙看看。”
李老三的手舉起來了。又黑又臟，上面還有好多凍瘡，仿佛怎么洗都洗不干凈似的。
工人們看到不說話了，他們當然知道，建職工住宅樓是為了他們好。
這些被總廠和其他小廠分來的，絕大多數不是臨時工，就是學徒工。他們的居住條件只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
好一點兒的住在日式的小房子里，就算有玻璃窗，那玻璃也是手指頭粗的玻璃條一條一條拼的，上面還用紙把縫隙糊著。
差一點兒的住磚窯的，住地窩子的什么樣的都有。
在廠里大冬天的修廠房，不修就完不成訂單。下班回家，凍了一天的冷屋子，一喘氣兒直冒白煙兒。
可大家伙不傻，放棄了機會，等各地縫紉機廠都建起來了，再賣縫紉機就沒這么容易了。
同樣的生產線，同樣的縫紉機，同樣的定價，本地的成本當然便宜，因為人家運費就便宜。
“要凈產值還是要生活質量，大家伙選吧。”
“當然選產值，咱是工廠，大河不滿小河干，這都不明白，下去啵！”
唐英不怕了，他穿越前看過一本書，叫《烏合之眾》，著重講的就是參與的決策人多了，做不出什么好的選擇。
這絕對是對民眾的污蔑。
是某些人畏懼群眾的力量，編出來愚弄大家的。
為的就是讓那些極少數掌握資源的人，永遠掌握資源，讓打工人心甘情愿地打一輩子工。
“大家看了賬目了嗎？咱們廠是前進了？還是后退了？”
“前進了，你之前選對了，可你現在先蓋職工樓就是不對。”
迎合的人少了。
“既然前進了，進步了。總不能左進步、右進步，大步前進、小步快跑，咱工人的待遇不提高吧？那咱前進有啥用？”
大家伙沉默了，他們之前也罵唐英，住著好房子，騎著洋摩托，辦公室都設在食堂樓上，一進屋熱氣都撲臉。
可現在唐英為大家著想了，大家伙兒怎么就轉不過這個彎來呢？
“咱先蓋廠房，等廠子再賺點兒錢，咱再蓋職工住宅樓。”
唐英拿目光仔細的找說話的這個人，老頭站了起來：“不用找了，這話我說的。廠長不愿意讓說，我也得說。”
唐英搬過一條長凳，放在身邊：“讓說，不但讓說，還得讓大伙痛痛快快地說，舒舒服服地說。”
“做人得講理。不讓我說，我也得說。”
老爺子來到眾人面前，話音稍微有些發顫。
“趙老蔫，你說，我們大家伙聽著。只要你說的對，咱不怕他給咱穿小鞋。”
工人們熱烈鼓掌。
唐英把罐頭瓶子里的白開水倒了些在黝黑的碗里，放在趙師傅面前。
“唐廠長，你不用賣好，我呀，不吃那套。”
唐英沒生氣：“給大伙說理，應該的，您喝水。喝完了慢慢說。”
“我干了半輩子臨時工，別看我長得老，我才四十三。十幾歲開始扛活，二十郎當歲進了制鐵所，我要是能說會道，早就轉正了。”
“對。”這些聲音同樣粗獷。
唐英沒出聲，他不敢打斷這個老相的中年人。
“孩子，你知道這半輩子，我悟出個什么道理來嗎？”
唐英點頭聽著。
“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要受窮。老天爺給咱的福氣是有定數的，糟害完了就還是要受窮。”
“老人家，你前面說的有道理，后面不對。”
趙老蔫眼睛一橫：“哪兒不對。”
“咱勤儉節約當然好，可咱的福氣，是咱用雙手掙的。那一點兒是老天爺給的？我在毛子那兒留學，錢買了書了，自己胃也餓壞了。
是同學們把自己的口糧給了我，如今，按您說的，我享了福了，跟老天爺什么關系？”
“你知道你去留學，那是多大的造化，那是老天爺給的機會。”
唐英眼珠子都紅了：“為了買書學習，我生生餓出了胃病，那是我自己學出來的。
從小爹媽長啥樣我都沒見過，要不是那些叔叔伯伯幫我……”
“工友們，咱為啥過著苦日子，那是因為咱沒有，國家也沒有。現在咱有了，為啥還過苦日子？”
“誰能趕上你呀？鐵飯碗，吃皇糧，領國帑，我們這些窮哥們不是臨時工就是學徒工。你把廠子吃干抹凈了。
還可以換個別的地方繼續吃，我們這幫子窮弟兄還不是回去種地挨餓受窮？”
“對。”
“有道理。”
“行，這話有理，我跟上頭打報告，明天定級，考上幾級工，發幾級錢行不行？”
工人們的回答，被一片掌聲淹沒了。
“定級可是定級，活不能耽誤。”
唐英說完這話，等著大家伙罵他唐扒皮、吸血鬼，可唐英沒等到。
“明天定完了級，你看看，大家伙的開支，得多少錢。一分不差的得公開。”
蘇嬋兒點點頭，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感受到大家伙的心中所想。每一個人的意見都值得被尊重。
人家愿意跟你講理，那就是對你的尊重。否則一撬棍下去，還講什么理呢？
“這事兒訂完了，還得蓋職工宿舍樓。”唐英把自己畫的效果圖展示給大家。
曹老大哥仨趕緊接過來，拿著在大家伙之間走來走去，讓大家都看看。
可惜，拿效果圖的仨人看不見，他們幾個一邊兒抓耳撓腮，一邊兒光榮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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