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順其自然!當死則死!我們不要畸形的為活而活!世界要毀滅,我們什么也改變不了,也不需要改變,沒有出口,不要茍活……”
陳飛兩天以來第一次離開地下的辦公室,來到城務廳的最頂層,站在窗邊,看著煙塵彌漫的主城。
遠處傳來“順其自然”成員們的高呼,從早到晚幾乎不會間斷,不斷有絕望的居民加入,還開始發展出了分支,一部分人相信死亡就是出口,主城毀滅的時候,就是所有死去的人新生的時候。
日光還像平時一樣亮著,現在是下午接近黃昏的時間,日光開始漸暗。
主城核心區已經看不到路人,只有不時閃動著的紅橙兩色的光,城務廳樓下所有的入口都有警戒,沒有特許都不能進入。
但這一切都不能讓站在這里的陳飛感覺到一絲安全,站在懸崖邊的人,腳下無論是多么堅實的地面,都還是會因為眼前的萬丈深淵膽寒。
他在等待走下懸崖的那個樓梯,等待活下去的那個出口。
主城范圍里所有的異常都已經反復檢測過,沒有任何能視為“出口”的特征,主城是這個世界里最安全最堅固的地方,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點,出口不在主城。
連川已經去了鬼城,卻還要拼死回到主城,甚至能讓旅行者送死也要幫他回來……出口似乎也不會在鬼城。
黑鐵荒原?除了曾經坍塌掉的,屬于主城的那一部分,再遠的地方就是一片死寂,主城往幾個方向都放出過探測器,經過了三次慶典日之后,探測器還在一直往前走,沒有探測到任何東西,在動力耗盡之前,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就算出口在某個地方,也是他們無法達到的。
失途谷嗎?
失途谷是唯一能明確由上代主城留下的東西,但除了蝙蝠,沒有人能在里面自由通行,而九翼切掉了熔火管道也要跟主城的武裝對抗,說明他沒有另一條路能退,他必須死守住失途谷……
陳飛閉上了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有腳步聲從走廊傳來,陳飛警覺地睜開了眼睛。
“是蕭林。”身后角落里有聲音從上方飄過來。
“正好,”陳飛說,“我也想見他。”
蕭林推開門,徑直走到他身邊:“放了春三。”
“那是我們制約參宿四和清理隊的唯一手段。”陳飛看著他。
“那是激怒參宿四和清理隊的最大原因,”蕭林說,“控制了春三就是把他們完全推離,最后能談判的機會都沒有了。”
“你愿意跟連川談判嗎?”陳飛笑了起來,“你剛還下了令有機會要直接摧毀他。”
“至少還可以爭取清理隊。”蕭林說。
“沒有了,”陳飛嘆氣,“沒有了,雷豫帶人離開主城的時候,就沒有帶走春三的計劃,這肯定是他倆共同的決定,帶走春三會驚動我們,連川被驅逐之后他們可能就在準備了,清理隊的獨立通訊不受主城系統干擾,這只能是春三做的。”
“如果他們再殺回來救春三呢?”蕭林盯著他。
“不會了,”陳飛說,“放棄春三就是為了確保把損失降到最低。”
蕭林沉默了很長時間:“你要殺了春三嗎?”
陳飛看著窗外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會嗎?”
“以前不會,”蕭林說,“現在我不確定,我跟你共事這么多年,從來沒發現你是這樣的人,你比劉棟更狠。”
“我狠嗎?”陳飛轉過了頭,“也許吧,軟弱的最高領導,私下里的非法研究,一旦出口出現就想著占山為王的同僚……”
他盯著蕭林:“還有大禍臨頭時只想按個人喜惡出手的你!”
“你說什么!”蕭林吼了一聲。“我能不狠嗎?”陳飛湊近他,“我不狠,就會被你們拖下水,拖下地獄!”
蕭林瞪著他沒有說話。
“殺春三?”陳飛說,“我不會,雷豫也很清楚,我是唯一能保證春三活著的人。”
“主城有一多半的技術掌握在春三手上,”雷豫蹲在一塊蝙蝠不知道從哪里堆過來的巨大黑鐵后面,看著連川,“如果找到出口,陳飛需要她。”
“你確定嗎?”連川問。
“你春姨確定,”雷豫說,“我相信她的判斷。”
“主城現在退了,”連川從黑鐵的縫隙中往那邊看了一眼,“清理隊什么計劃?”
“先扎營,”雷豫說,“看看跟九翼商量一下,失途谷有足夠的物資,只要他們肯,清理隊可以在這一塊建立個臨時據點。”
“讓寧谷去跟九翼談。”連川說。
“寧谷?”雷豫頓了頓,“我不是信不過他,他能談得清嗎?”
“我跟九翼對不上頻道,”連川說,“他能。”
“……明白了。”雷豫點點頭,“你能進失途谷就不要留在外面,先去休息,讓傷口恢復一下。”
“嗯,詩人可能會醒,”連川低聲說,“剛才寧谷感覺到了,如果詩人醒了……”
“你要去找詩人?”雷豫打斷了他的話。
“還有別的路嗎。”連川說。
穿出黑鐵荒原堅硬地面的熔火管道,已經慢慢冷卻,比九翼預期的要好一些,管道沒有因為保護層被破壞而熔化在熔火之中。
現在管道已經是黑鐵荒原上最高的地方。
九翼蹲在頂端,往主城的方向看過去,卻有些失望。
他一直覺得,站在更高的地方,就能把主城看得更清楚,但事實證明,他蹲在這里看到的,跟平時蹲在出口那個大黑鐵墩子上看到的,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也許是因為距離太遠了。
下面幾個黑戒正在往上爬,九翼蹲著沒動,指刺在腳邊的管道上輕輕敲著。
叮叮叮。
黑戒上來了之后,他才看到寧谷跟在后頭。
“你上來干什么?”九翼的指刺突然伸長了,在寧谷馬上要到頂的時候戳到了他鼻尖前。
“我警告你。”寧谷看著指刺。
“警告我什么?”九翼笑了起來,尖銳的笑聲里透著愉快,“你的能力對我沒用。”
“那可未必。”寧谷豎起一根手指,指尖慢慢泛出了暗銀色的光芒。
九翼看著他指尖的光芒,過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能看得見的能力,我還是第一次見。”
寧谷也盯著自己的指尖看了半天:“我以為……沒想到……”
“什么?”九翼看著他。
寧谷沒再說話,指尖輕輕晃了一下,三道細細的小劃痕在空氣中掠過,九翼覺得就像自己的指刺在空中劃出的光。
正想說話的時候,他戳在寧谷眼前的指刺突然斷成了好幾截,掉了下去。
寧谷爬上了管道頂。
九翼還看著自己已經禿了的指刺出神。
“你……”寧谷彎腰往他腳下看了看,“我還真猜對了,我上來的時候管道有些地方還很燙,我就知道……”
九翼金屬的腳已經消失了,腿跟管道頂端部分熔在了一起,像是從管道里長出來的,又像是被焊在了管道頂端。
九翼沒說話,看著他。
“怎么辦?”寧谷也看著他。
九翼舉起另一只手,指刺伸長,輕輕晃了兩下。
旁邊的黑戒拿出了一把像槍一樣的東西,對著他腳下的管道開始切割。
“切多一些,”九翼交待, 翼交待,又繼續看著寧谷,“我答應雷豫的事做到了,那些旅行者我也救下來了。”
“我說話算數。”寧谷說。
“那你上來干什么?”九翼問。
“物資,”寧谷說,“清理隊要在失途谷外面扎營,需要物資。”
“你不要得寸進尺!”九翼猛地提高了聲音。
“主城和旅行者,”寧谷說,“你總得選一邊,這種時候沒有中立了。”
“清理隊是旅行者嗎?”九翼笑了起來,“旅行者被誰趕出的主城,又有多少旅行者死在他們手里,年輕人,你是不知道嗎?”
“清理隊跟旅行者聯手了,”寧谷說,“你要不站過來,那一半……”
“怎么,”九翼收了笑容,“說好的交易還能這么加碼嗎?當初說好是送你出失途谷換半個主城,現在幫你們打了一架,還要逼我幫清理隊做事?”
“是幫我。”寧谷說。
“你是誰。”九翼冷著聲音。“救世主。”寧谷說。
連川站在失途谷入口,雷豫剛清點完清理隊這次戰斗的人員損失,三個清理隊員死亡,十七個受傷。
李梁拿了個醫療包過來,遞給他:“多少處理一下,現在沒有睡眠艙,得靠自己了。”
“夠用嗎?”連川問。
“差不多夠,”李梁說,“先讓幾個傷得重的處理了,別的輕傷基本夠。”
“不夠的找蝙蝠要。”寧谷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
連川轉過頭,看到了他臉上有些得意的表情。“跟九翼談好了?”李梁問。
“嗯,”寧谷點頭,“一會兒蝙蝠會把物資運出來。”
“不用太多,先運個三五天的,”雷豫走了過來,“具體到時再看。”
“三五天夠嗎?”寧谷愣了愣,以現在的局面,除非明天就毀滅,要不跟主城那邊的對峙根本不是幾天就能解決的。
“裝備動力正常任務狀態下是十天,”連川低聲說,“剛那一場打完,可能也就還能撐一星期。”
寧谷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休息一下。”連川轉身走進了入口。
寧谷跟了進去:“你不跟清理隊的人聚一聚嗎?”
“聚什么?”連川問。
“那么久沒見,”寧谷有些不理解,“又剛幫我們這么打一場,就算太熟了不用說謝謝,總要聊聊吧?”
“清理隊的人不知道參宿四是連川。”連川沒有停,一直往回走到了之前福祿給他們找的那個小屋子。
“現在知道了又怎么樣?”寧谷問完之后停了下來,“我知道了,按你的劃分,清理隊的那些,都是人,對吧,你是個武器,你就算不是參宿四,你也只是個前驅實驗體,是嗎?”
連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我覺得他們未必會在意這個,”寧谷走到墊子前坐下,靠著墻,“不過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你感覺怎么樣?”連川看著寧谷。
“我?”寧谷抬起頭,“我覺得你是武器還是實驗體都沒什么區別,我……”
“我是說詩人來過以后。”連川打斷他。
“哦,”寧谷愣了愣,一下來了精神,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墊子,“你過來,我正想跟你說。”
連川坐到了他旁邊。
寧谷豎起了一根手指:“看著。”
連川看著他。
寧谷的手指四周微微漾出了一小圈波紋,他對著旁邊的洞壁輕輕一揮手,三道暗銀色的劃痕從空中掠過,堅硬的洞壁上出現了三條刀刻般的溝槽。
“我突然發現,我可以隨便用這個了,”寧谷說,“只要我想,就能用,但是……”
他壓低聲音:“齊航的那個,就不行,車上用了一次以后就再也激發不了了。”
“這個是你自己的能力,”連川看著洞壁,“那個……有可能在失途谷附近用不了。”
“因為齊航在這里?”寧谷問。
“也有可能是詩人。”連川說,“跟精神力有關的,也許都會受到詩人的影響,要不九翼也不至于……”
“詩人還會來嗎?”寧谷向四周看了看,“哼了一聲就走了,到現在也沒有動靜。”
“我休息一下,”連川往旁邊歪了歪,躺在了墊子上,“恢復一些了我就去吟誦豎洞。”
“找他?”寧谷一下坐直了。
“嗯,”連川應了一聲,“失途谷是上代主城留下來的,詩人肯定知道些什么。”
“他上次弄走你,你差點兒就剩個殼兒了,”寧谷看著他,“你還去?”
“你可以拉我回來,”連川閉上了眼睛,“救世主逢賭必贏。”
寧谷沒說話。
逢賭必贏。
算不算是能力?
他看了看連川,估計是很疲憊,連川躺下去連姿勢都沒調整一下,腦袋也沒東西墊,就那么歪躺著,他看著都覺得脖子酸。
“哎,”寧谷拉了拉連川的手臂,“連狗。”
“嗯。”連川應了一聲。
“你要不要枕東西睡?”寧谷說,“脖子不難受嗎?后頭還有個限制器戳著。”
連川睜開眼睛往四周掃了一圈,又閉上了。
屋里除了放著些配給和水,也沒什么能枕的東西。
寧谷想了想,又拉著他的胳膊拽了一把。
連川被他拽得坐起來的時候,睜開的眼睛里全是“再煩我一次你就死”,寧谷迅速拽著他轉了半圈,再往下一按:“你枕這里。”
連川倒下去,正好枕在了他腿上。
“舒服吧?”寧谷說。
連川沒出聲,但也沒動。
有枕頭還是睡得舒服一些,雖然連川并沒有這么講究。
不過休息的過程并不算太舒服。
他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春三。
小時候帶著他去看人造小動物的春三,給他買各種口味營養液的春三,每次他訓練之后表情冷淡眼神里卻全是焦慮的春三……
連川,活著!
連川猛地睜開了眼睛,感覺自己呼吸有些亂。
“醒了?”寧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連川沒動。
“睡了挺長時間的,”寧谷低頭看著他,“好些沒?”
挺長時間嗎……連川并沒有覺得,只感覺剛閉上眼睛就睜開了。
“還行,”他想要坐起來的時候,看到了寧谷架在膝蓋上的手,指尖夾著一小片發黃的紙,“是什么?”
“這個,”寧谷把紙片遞給了他,“一直放著,剛才想起來還有這東西,我在舌灣撿到的,應該是手寫的字,我一個也不認識。”
連川坐了起來,拿過紙片看了看。
的確是手寫的,黑色的字,有些亂。
撕下來的這一部分只有破碎的三行,看不出連貫的意思。
但看到最后一行時,連川猛地轉頭看了寧谷一眼。
-最不可思議的
-是代碼,只在腦
-的救世主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