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小說網 > 人道大圣 > 第190章 汴京(7)
  行在偏廳之中,官家已經離開很久。只是李綱還帶著建炎朝的幾位朝臣,一直沒有散去。

  他們圍攏在一張輿圖前,指指點點,進行著注定沒有半點結果的爭論。

  侍者點起偏廳里的燈,這一點微末的光,與此時揚州夜色下萬千燈火一道綴在暮色之中,如同神佛灑在大地之上的一把星沙……

  此時此刻,遠在汴京城下的顧淵不知道、更不會關心行在官家相公們究竟會因為這一場意料之外的“大捷”爭吵成什么樣子。

  他將那些細碎繁雜的軍務甩給屬下軍將,自己騎在那匹黑色老馬的背上,端著一壺溫酒,沿著汴京這歷經過兵火的城墻,信馬由韁。

  他來此地時,汴京已近陷落,自己一介參議,領著潰兵們在風雪中掙扎性命,哪里還看得到昔日十里繁華的汴河燈火?

  如今勝捷軍兵不血刃克復汴京,但這天下最富麗堂皇的城池卻早已是面目全非。文明的燈塔暗淡下去,汴京城的燈火也許很久都不會再亮起。

  “來此一世,挽此天傾……還真是夠中二熱血的呵。”顧淵仰頭喝了一口,不禁自嘲。

  當日絕境,他死中求活喊出這句口號時也沒想到,自己似乎真的撥動了時空的漣漪,在某種程度改變了歷史進程……

  汴京城在白日一番擾攘后,也逐漸恢復到那種壓抑、沉默的氣氛中。

  這座燈火永不熄滅的不夜之城,此時安靜得如一只將死的巨獸。它橫臥在汴河平原上,城墻外大片大片的民宅已經化作灰燼,仿佛一具正在變冷的尸體。

  城頭不時還能傳來守軍打邦的聲音,聽上去悠遠凄涼,像是在招攬散去的冤魂。

  那匹黑馬在這令人壓抑的黑夜里轉過城墻的一角,恍若無邊無際的黑暗荒原上突然冒出了一抹躍動的星火。

  那一簇火在尚有些寒冷的早春夜晚噼里啪啦地燃著,映出旁邊一襲落寞人影。

  “誰?”

  那人非常的警醒,顧淵明明還隱在黑暗中,卻被輕易聽見了動靜。

  她低低地喝了一聲,聲音壓得很低,也努力裝得粗聲粗氣。可再怎么樣,也難掩是個女子的事實。尤其是這位女子與她并肩征戰這么多時日,就算再怎么掩藏,他又怎能認不出來。

  刀劍出鞘的聲音傳來,再望過去,篝火旁的人影已經不見。

  “我,顧淵。”

  他笑著,策馬向前,跑到篝火旁,讓火光照亮自己的面孔。

  周圍傳來一陣稀稀疏疏的響動,從黑暗的長草中鉆出一個瘦弱的身影。她沒有披甲,穿著一身的素衣,手上同樣拎著一壺酒,自然是那位巡完城后便不見人影的殿前司都指揮使趙瓔珞了。

  顧淵眼見著是她,對這位帝姬出現在此的理由也大概猜出了七八分來:“大晚上的跑到這種地方?不怕遇見鬼么……”

  趙瓔珞見來得是他,也難得地松弛下來,索性坐下來,手里捧著那壺酒,盯著那篝火出神:“這里的鬼……要么是被殺死的金人;要么便是殉國的忠魂,說來也沒什么可怕的……若是金兵作鬼,我便再殺他們一次;若是來得是宋人,我便敬他們一杯往生酒,愿二十年后,這里已是山河無恙,金甌無缺……”

  她說著頓了一下,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顧淵,你說,這世上真有鬼神嗎?那些死在這里的人,他們的魂魄是否還未散去,在某個我們觸不到的世界,做著無休無止的交兵……不得安寧。”

  “我不信佛的……”顧淵聞言,收起自己漫不經心地笑意,翻身下馬,坐到她身旁,安慰道,“可我信這天道還好,信這世間還有公理正義。”

  “公理正義?”趙瓔珞看了他一眼,終于笑了笑,“你不是說過,公理正義只在劍鋒之下么。”

  她這一笑,卻讓顧淵微微愣了一下:“是……我說過,可你我……不都是手中握著刀劍的人么?”

  趙瓔珞想了想,又笑了起來:“也對。”

  她說著舉起手中酒壺,與顧淵碰了一下,而后又碰了一下篝火旁已經斟滿酒的杯子,輕道一聲:“周老教頭,十九姐回來了……”

  說罷她將自己手中那壺烈酒一飲而盡,而后抬手將杯中酒朝著遠處新宋門的方向灑在地上。

  顧淵看著她這番舉動,知是在祭奠故人,也沒多問。

  他記得似乎有汴京禁軍出身的勝捷軍老卒提到過,順德帝姬在汴京時隨一位禁軍老教頭學藝。汴京城破那一晚,那位老教頭戰死在新宋門下。所以,他也大概猜到,這位帝姬晚上避開眾人,孤身至此,所為何故。

  在這世界上,他無根無萍,與誰都談不上有什么牽絆,自然不會有什么汴京故人需要祭奠。

  只是想起在士卒口口相傳之中,那位禁軍教頭死事之烈,讓他也忍不住從趙瓔珞手中接過空杯,再次斟滿,之后沉默地將酒灑入火中。

  火光騰起,有若蓮華。

  二人就在這搖曳的火光中枯坐了一小會兒,也不曾說話。

  后來,似乎是覺得這早春夜風依然寒冷,趙瓔珞往顧淵身上靠了靠,忽然問道:“顧淵,你不想知道那杯酒祭的是誰么?”

  “想,可若是你愿,總會跟我說的。若是不愿,我便是拿刀逼你也要不來答案……”顧淵頓了頓,“再說我又打不過你。”

  趙瓔珞一下子被他逗笑了:“那你倒確實該祭他一杯……是他將我教得這么好的。”

  “猜到了……”顧淵應了一句,接著用自己厚實的披風將這位帝姬單薄的身子裹住,手也順帶摟在那瘦弱的肩上,而她也沒有拒絕。

  “他是汴京禁軍的槍棒教頭,其實早已經到了告老還鄉年紀。”趙瓔珞的臉色微微有些紅潤,借著酒氣說道,“我七歲時便與他學劍——那時所有人,包括他都覺得,這只是一個女孩在胡鬧,卻沒想到我真的學了下來。三年后,他開始傳我槍術。只不過這時,再傳我的都已經是戰場凝練下來的殺人技……”

  “原來如此……”顧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其實我也有此一問,大宋天家一貫的重文抑武,一位天家帝姬,不去學琴棋書畫,卻一定要拿起殺人劍?”

  這一次,趙瓔珞沉默很久,才輕聲開口:“大概是小時候做過一場噩夢吧,那場夢里……國破家亡什么的太過真實可怕,把我給嚇到了……”

  “哦?一場亡國之夢——所以這是帝姬最初學武的理由?”顧淵看著眼前的順德帝姬,火光映在她的臉上,照不出半點波瀾。

  “算是吧……”趙瓔珞說,“我只是太上眾多女兒中的一個,能摸到刀劍已經是恃寵而驕……原本還想找些兵書來讀的,可父兄的書房全是些詩詞文章,實在找不到這些東西。

  后來,我求到折家將門里一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子頭上。他從自家書房給我偷出來半卷《太白陰經》,可惜被父皇發現,狠狠斥責我一頓不說,似乎還連累了折家那小子,害他挨了折老將軍一頓狠毒的軍棍……”

  她說到這,忽然停了下來,看向身旁顧淵,冷不丁地問道:“顧淵你呢——你也是身上藏著什么秘密的人么?他們都說你是個私鹽販子,花錢買來了一個參議……可我不信一個私鹽販子能在萬軍皆潰時候逆軍一戰?能帶著一支剛剛捏合一處的騎兵,打出八百里奔襲來?咱們大宋是出不了這番人物的。”

  這一問,倒是讓顧淵臉上的笑意都有點僵住了:“那……帝姬覺得,我的秘密該是什么?”

  “不知道……也許你是太白星下凡,要來助我大宋,拯救這天下?或者又是如那臥龍鳳雛一般人物,亂世出山,要還這世界一場太平?”

  “帝姬說笑了。”

  酒氣在夜風中彌散開來,顧淵轉過頭去,正好迎上了趙瓔珞的目光,兩人此時離得極近,近得甚至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我就是杭州府里一個普通人,死中求活走到今天這一步,哪里敢藏什么秘密。”

  “不……你有秘密,只是你不愿意告訴我罷了。”

  趙瓔珞搖著頭,頗為篤定地說了一句。接著,她便借著酒勁,索性躺倒在顧淵腿上,仰頭看著滿天星斗。一陣冷風吹來,讓她腦袋清醒了片刻,可那之后,只覺“浪淘沙”的酒氣翻涌上來,醉眼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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