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說得如此直白,倒讓蔣濟、傅嘏等人沒法接話了。
從另一個角度說,態度直接,不假顏色,也代表著天子心里很不舒服。
大半年的相處,讓他們都明白曹芳不是一個沒有城府的人。即使蔣濟曾經支持司馬懿政變,曹芳也沒當眾說過重話,君臣之間的體面維持得很好。
像今天這樣說話,是不多見的。
見蔣濟、傅嘏不吭聲了,曹芳才緩了語氣,稍微解釋了一下自己的用意。
施政治國要不要學術支持?當然要。
但形勢在變,學術也要跟著變,因循守舊不僅解決不了問題,還會帶來更多的問題。在玄學出現之前,經學自身就因為古文學、今文學爭了兩三百年,從來就沒有真正統一過。
直到現在,王肅還與鄭玄門生互相攻訐。
老臣們打壓玄學,攻擊浮華,用心不可謂不良苦,可是解決問題了嗎?
在座諸位,有哪個不是玄學的擁護者。
包括老臣蔣濟在內,以酒徒自居,都有明顯的名士習氣,不合老派儒生的稟性。
新生的力量是擋不住的。
但玄學的缺點也很明顯。先帝打擊浮華,正是因為玄學名士大多尚空談,輕實干。可惜先帝壯志未酬,英年早逝。曹爽、司馬懿輔政,不僅沒有繼續先帝的遺志,反而放縱浮華,搞得朝堂上下烏煙瘴氣,甚至當年被先帝貶斥的浮華之士都重新登上朝堂。
如今朕親政,豈能坐視不問?
不過你們放心,就算最后日心說成立,朕也不會把自己當成太陽。
你們信,我都不信。
人就是人,不是神,更不可能是天上的太陽。
咱們都務實一點。
雖然被批了一頓很丟臉,但是聽到天子的表態,蔣濟還是放了心。
他行將就木,余日無多,兒子早夭,孫子還年輕,又對新學感興趣。新學興盛,對他沒什么壞處。何況以他對天子的了解,也清楚這新學背后蘊藏的政治意義。
天子提倡新學,對付的是世家,不是他這樣的寒門或新興家族。
他擔心的只是天子急于求成而已。
只要天子不急于求成,強行推進,他就沒什么好擔心的。
傅嘏倒是有些異議,可是見蔣濟不吭聲,他也不敢輕易表態。
仔細想想,其實他也沒必要這么急。
北地傅氏又不是什么經學世家,天子提倡新學也威脅不到他們。
再說了,鐘會都不吭聲,我又何必多話。
幾個人各懷心思,就這么沉默著,算是接受了天子的觀點。
原本一場鄭重其事的進諫,就這么無疾而終。
曹芳隨即問蔣濟,你是淮南人,如今要恢復淮南的生產,急需大量官吏,你可有什么本地的人才推薦?
這算是給蔣濟一個臺階下。
撅了老臣的面子,自然要給顆甜棗。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皇帝的威嚴也不在臉上。剛柔并濟,威恩并施,才是馭下之道。
反正你推薦,我考核,最后用不用,用多少,還在我。
——
說完事,傅嘏扶著蔣濟告退,堂上只剩下鐘會與曹芳對坐。
曹芳瞥了鐘會一眼。“方才士季緘口不言,頗合言不如默之道,只是與士季為人不太匹配啊。”
鐘會莞爾。“臣知陛下能應付,就不必多嘴了。再者,蔣濟與先父同輩,又對臣有提攜之恩。臣在陛下折他面子,知道的人說臣失禮,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近墨者黑。臣可擔不起這樣的責任。”
曹芳忍俊不禁,笑了一聲,原本有些凝重的氣氛瞬間輕松了許多。
他十指交叉,置于腹前,雙手拇指互相環指,轉了片刻。
“你說,管輅到洛陽后會引起什么樣的反應?”
“不周山倒,天傾東南。”
“有這么嚴重?”
鐘會欠了欠身。“萬古以來,人皆是父母所生。如今突然說人不是父母所生,而是樹上結出來的,陛下覺得如何?”
曹芳啞然,突然想起前世有關克隆人類的爭論。
看來他還是把問題想簡單了。
不過想想也是,當初哥白尼提出日心說時,都沒敢公開發表,只能私下宣講。布魯諾支持日心說,更是被視為異端,被宗教裁判所燒死在廣場上。
相比之下,管輅等人只是擔心會引起學術界的混亂,影響人心士氣,并沒有直接拒絕,甚至還接受了日心說,已經很理性、很寬容了。
“你能接受嗎?”
鐘會苦笑。“臣只能說,日心說更合乎大道至簡,只是與日常所見相違背,接受起來有些難度。短時間內,反對者必眾。”
曹芳贊同鐘會這個觀點,也早有這個心理準備。
要改變一個人的三觀是很難的,要改變一群人的三觀更難,尤其是這些人還是這個時代的精英。
但真理就是真理,并不因人多人少而改變。
“慢慢來吧。”曹芳嘆道:“道法自然豈能只掛在嘴上。我相信真正的智者會接受事實,哪怕這個事實會帶來很多麻煩。自欺欺人或許能得一時平安,但終究還是要面對現實,面對那個不仁的天地。”
鐘會微微頜首。“是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是芻狗,就不能不打起精神,認真對待,自欺欺人終究不是取勝之道。陛下,剛剛收到王濬的消息,軍械已經打造完畢,進攻即將開始。”
“這么快?”曹芳來了精神,掐指一算,好像王濬才到達戰場二十天左右。
“諸將奉詔配合,各司其職,效率極高。特別是中堅、中壘二營的工匠,有在東興、濡須打造拋石機的經驗,改造了一批工具,析木建車的速度都提高了不少……”
鐘會扳著指頭,一一說來。
曹芳聽完,很是高興。
經過幾個月的實戰,曹興、夏侯績等人進步很快,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連戰連勝之后,士氣高漲,人才可用。
“依你之見,諸葛恪會投降嗎?”
“有陸抗在前,諸葛恪投降的可能性不大,但孫和請降的使者應該很快就到了。”
“孫和?”
鐘會嘴角泛起一絲得意的淺笑。“江東皆是自守之賊,身段柔軟更是江東存身之道。能得武皇帝贊賞的孫權尚且如此,懦弱無能的孫和又豈能例外。”
曹芳忍俊不禁,哈哈一笑。
“果真如此,朕當如何回應他?”
“去帝,稱臣,送質,一日不應,大軍一日不退。當年孫權是如何辜負文皇帝的,今天讓他們如數補上,以示報應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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