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潁川鐘氏子弟,對鐘琰來說,禮法治國還是道德治國其實并沒有什么好討論的。
正如曹芳所說,就算是再天真的儒生,也不會贊成只要道德,不要法律的說法。他們要討論的,其實還是禮和法之間的平衡問題。
既然曹芳將校事官看成與刺史、御史一樣的監察官,暫時又沒有設立的打算,鐘琰也就不和曹芳爭論了。
猜疑鏈的說法卻刻在了她的腦子里。
這個觀點有一種震撼人心的魅力,非常適合做為玄學的議題,深入探討。
從最簡單的話題,推論出最黑暗的結果,任誰都不能漠視,而且越是聰明的人越容易被震撼。
鐘琰是一個極聰明的人,所以感受也非常深。
她不愿意接受如此黑暗的推理,很想反駁它。但是她越是想反駁,思考越深入,越發現難以否定。
這種內心的沖突讓她欲罷不能,像犯了毒癮一樣。
冥思苦想之余,她有點相信曹芳曾一度像老子、浮屠一樣,進入了恍兮惚兮的境界,覺悟了普通人難以領悟的道理,真正理解了《老子》說些什么,而不是人云亦云。
她很想知道這些道理,卻又不知道開口,又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才能讓曹芳將悟出的大道傳授給她。
儒家傳授五經都在藏著掖著,更何況是這種關乎宇宙的玄妙大道。
她很苦惱。
王渾身為散騎常侍,在天子身邊當差,經常聽天子與大臣議事、論道,有時候天子興致來了,也會和他們說些閑話。
當他發現鐘琰糾結時,他大惑不解。
他追問鐘琰緣由。
一開始,鐘琰不肯說。
且不說天子嚴禁后宮干政,就算是天子不說,她也覺得這些話題不太合適告訴王渾。
在她看來,天子的內心是有些黑暗的,而且對法治有著強烈的偏好。讓外朝大臣知道這些事情,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但她越是不肯說,王渾越是好奇,追問得越緊。
無奈之下,鐘琰說了猜疑鏈,隱去了曹芳提起這個說法的原由——校事官。
王渾聽了之后,也覺得有趣,隨即又意識到一個問題。
首先,天子并不喜歡談論這些虛無縹緲的問題。他一直提倡實干,不提倡空談。
其次,鐘琰作為皇后身邊的女史,本質工作是記錄,而不是與天子論道。
這超出了她的職責。
“天子會和你談玄論道?”王渾驚訝地問道。
“偶爾談及。”鐘琰隨口答應了一句,隨后發現王渾這句話大有問題。“你沒聽過?”
王渾搖了搖頭,臉色有些難看,盯著鐘琰看了又看,心生悔意。
看來天子不是不愿意談玄論道,是不想和他們談玄論道。遇到鐘琰這樣既聰慧又漂亮的女官時,他還是很健談的。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先帝在世時,宮里就傳出不少閑言碎語,說先帝與進宮拜見太后、皇后的官員妻女有染。當時他覺得荒唐,沒想到現在這荒唐落在了自己頭上。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讓鐘琰入宮。
“夫人,阿翁已經七十,我也快到而立之年了,這子嗣的事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你要注意身體,不能思慮過度。”
鐘琰一聽就明白了,略作思索,便點頭答應。
“妾也以為如是。”
鐘琰答應得很痛快,心里卻有些惋惜。
不在宮里,以后就沒機會聽天子的高論了。
可是這份惋惜落在王渾的眼里卻變了味。
在王渾看來,鐘琰心口不一,舍不得離開宮里,舍不得離開天子。
鐘琰很快就感受到了王渾的疑心,本想解釋,可是不自覺的,猜疑鏈的定義就浮上了心頭,頓時無語。
這不就是現成的猜疑鏈?
在現實面前,圣人宣揚的道德不堪一擊,王渾素以為傲的優雅也不復存在,只剩下讓人寒心的猜疑。
怪不得天子不愿意相信道德。
他是真正悟了大道的上士,超脫了簡單的道德評價。
可惜,我永遠也無法理解他悟到的大道,也永遠不會知道悟了大道之后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是悲天憫人,還是圣人不仁。
鐘琰悵然若失。
——
鐘琰辭職遇到了極大的困難。
她入宮不是自己的決定,出宮當然也不能心血來潮,說辭就辭,必須征求相關人等的意見。
她的父親鐘徽第一個反對。
你兄長剛剛升職,還指望著能再進一步,升到二千石呢。你現在辭職,合適嗎?
官至二千石意味著什么,你不清楚?
鐘會倒是很冷靜,沒說什么不好聽的話。
只是隨后的演習中,鐘珪就得了個中下。
雖然鐘珪自己說是沒發揮好,純屬意外,鐘徽卻不敢冒這個險,急赤白臉的對鐘琰說,你要是辭職,以后就別進家門,安心做王家的新婦吧。
鐘徽說了狠話,鐘琰不能不考慮。
偏偏這時候,王昶也寫了家書回來,讓他們夫妻二人安心任職,不要無事生非。
諸葛恪在東興筑堤,天子親征的可能性很大,荊州方向也可能要出兵,至少能起到牽制吳國西線兵力的作用。弄得好,說不定能趁虛而入,奪取江陵,立個大功。
這可能是王昶脫離一線之前最后一個機會。
面對王昶的家書,王渾也不敢輕舉妄動。
身為散騎常侍,他當然知道天子有親征的可能。不僅王昶有立功的機會,他也有隨駕的可能。
在現實面前,他個人的榮辱只能讓步。
王渾收回了建議,卻讓鐘琰更加失望。
之前天子說王昶、王渾父子是假慕道、真勢利,她還不服氣。現在看到王渾為了隨駕的機會,咽下妻子可能對他不忠的猜疑,哪里有半點道家的淡泊?
偽君子比真小人還要可恥。
一瞬間,鐘琰就覺得王渾那張俏臉沒法看了,簡直是面目可憎。
她回到了宮里,不再提辭職的事,卻也不愿和曹芳見面。曹芳天天忙,根本沒注意她的情緒,甄瑜卻很快發現了她的異常。
私下一問,甄瑜也很無語。
王渾這心眼也太小了吧?
還有,天子好色這謠言是誰傳的,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天子不僅將宮里能放出的女子都放出去了,還因為今年歉收,停止了八月算人的慣例,哪里有半點好色的樣子。
“你也覺得天子會貪圖你的美色嗎?”甄瑜有些生氣的問道。
鐘琰連連搖頭。“這不是我說的,是傳言說天子英武,神似太祖。這本是贊語,后來不知怎么的……以訛傳訛,就成了……這等荒唐之言。”
甄瑜哭笑不得。“這些人,嘴上說著君臣當以誠相待,私下里卻是這么編排天子,簡直是豈有此理。”
她咬咬牙,面露殺氣。“依我看,天子就應該恢復校事官,管管這些人的臭嘴。”
鐘琰嚇了一跳,連忙跪倒。
“殿下慎言。”
“你啊……”甄瑜嘆了一口氣,既憐惜,又無奈。“我找機會問問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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