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護所言瓜州事,也是西魏政權存在時間不短的一樁邊患問題。

    瓜州遠在河西敦煌,原先的刺史名為元榮、封爵東陽王,早在西魏建立之前便已經出任瓜州刺史,孝武西奔建立西魏政權后,瓜州便也歸附于西魏朝廷,元榮因此成為元魏宗室中為數不多仍能掌握實權的封疆大吏。

    西魏皇室之所以能夠在隴右河西還保有一定的影響和控制力,也是因為有這樣一層關系的存在。不過真正讓這元榮名傳后世的,主要還是在其任內大力推動了敦煌莫高窟的建設。

    元榮在鎮近二十年之久,一直到了大統八年才在瓜州去世,當地豪強們感其故恩舊情、加上也擔心朝廷再遣人員前往或會破壞地方秩序,故而推舉其子元康繼任其位。但卻沒想到元榮的女婿鄧彥卻跳出來,殺害了元康并奪取刺史之位。

    邊疆之地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但因為瓜州地處邊遠,西魏朝廷與霸府權衡一番后也都沒有發兵定亂,只能承認了鄧彥擔任瓜州刺史,事情一拖就是幾年。

    這鄧彥既已達成愿望,若能安分守己繼續保持對朝廷的禮敬,其割據一方的情況大體也可以維持下去。畢竟西魏在邙山大敗后,也實在乏甚長途遠征的能力。

    但其人終究是做賊心虛,一直小動作不斷,對朝廷聲令陽奉陰違、屢召不至,又與瓜州南面的吐谷渾暗通款曲,這就有點給宇文泰逆鱗撓癢癢的意味了,于是便派遣申徽前往河西伺機解決掉鄧彥。

    申徽倒也不負眾望,只帶了區區五十騎便抵達瓜州,先通過言語試探表面附和等穩住鄧彥,暗中卻聯絡以瓜州主簿令狐整為首的一眾州境豪強們,將鄧彥一舉擒獲并押送入京,事情做得可謂是漂亮至極,既解決了一個存在數年的隱患賊臣,又加強了對瓜州地方豪強勢力的籠絡統戰。

    區區幾十員出使,干凈利落的解決了一個邊患頑疾,將已經脫離掌控的一州之地重新納入掌控之中,這當然可以稱得上是一樁大功。

    但若說這一樁功勞壯大到北州戰事完全難與相提并論,以至于河西功士受到君王與權臣的聯合饗宴,而北州功士入京后只配在城門前喝冷風,那也絕不可能。

    畢竟李泰他們是實打實的消滅了數萬北面州境中不受羈縻控制的稽胡有生力量,人員和物資的繳獲也都直接擴充了霸府的力量。

    盡管瓜州失而復得,但也無改其地處偏遠的地理位置,而且在河西走廊整體未能完全肅清的情況下,對西魏政權的實力增長其實沒有太大的意義。而且瓜州這一場變故也并非徹底的解決,明年開年不久便會釀生出一股更大的風波。

    瞧著李穆難掩失落與不甘的模樣,李泰也不由得嘆息一聲,雙方事員歸京后待遇如此懸殊,根子估計還在皇帝元寶炬的態度上。

    申徽捕獲入京的鄧彥除了是國之罪臣,還是殺害他們元氏宗親的兇手,無論受使于何人也算是為皇家做事,故而皇帝給予超高規格的禮遇,估計也是想給別人打個樣,增加一下大家報效朝廷的熱心。

    為免李穆遭此冷落后回家越想越氣,加上李泰自己也有些拿不準尉遲綱因何對他態度大改,于是便也極力邀請李穆同往宇文護府中赴宴。

    李穆推脫不過,再者心情的確郁悶有加,于是便也不再拒絕,一眾人便同行入城,并往城北宇文護的家宅行去。

    一場宴會進行下來,除了李穆因為心情欠佳而喝高了之外,倒也沒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宇文護對李泰的態度自是熱情有加,那尉遲綱也頻頻道歉勸酒,一時間氣氛仿佛回到了彼此剛認識的時候那般和睦。

    宴會中途,有禁中謁者并大行臺親兵們送來一些餐食酒水,據率隊那名帳內都督所言,大行臺知他兩人歸京入城后心甚喜樂,無奈還要在禁中參加宴會不便離席,便索性請示皇帝陛下,將自己桉上酒食菜品打包籠箱里送出宮外賜食二人。

    李穆一通悶飲,早已經是酒氣侵腦、悲傷敏感,聽完這一番話后,忍不住的便淚流下來,并且翻滾出席,面向北面連連叩謝主上如此無微不至的關懷。

    李泰瞧著李穆在這冰火兩重天的際遇變化中已經有點迷失自己,自己也不好表現的太過冷靜尋常,于是便也一同叩謝主上恩典。

    只是當侍者們將那些酒菜重新布上食桉的時候,李泰心里總感覺有點不是滋味。以前只見到有不講究的人吃席摟菜搶肘子,這在西邊混實在沒啥大意思,就連他們霸府老大都得去別人家席面上給自家心腹爪牙搞酒肉吃。

    但是拋開這些噱念,他也不得不承認宇文泰這一舉動真是挺暖人心,若不是真的對他們關懷備至,又怎么會把將要吃到嘴里的酒肉吐出來送給他們?周公吐哺,那也沒扒嘴喂給下屬啊!

    這一夜李穆就著宇文泰給打包的酒菜是真的喝多了,抱著宇文護家廳堂柱子哇哇大哭,只恨眼下沒有群敵環繞讓他可以為主上拋頭顱灑熱血,十條命都干光了也在所不惜。

    宇文護本來是有些交心的話要說給李泰聽,但因李穆這一通撒酒瘋,基本也顧不上其他事情了,好說歹說才安撫住李穆,將之抬上家奴駕來的馬車給送走。

    李泰這反骨暗生的大的盧自不像李穆那樣情緒失控,送走了李穆后他便也不再久留,謝過宇文護的款待后順勢拱手告辭。

    宇文護見自家廳堂早已經被李穆糟蹋的不像樣子,便也沒有再強留,只抓住李泰的手腕將他送到門外去,才又重重的拍拍他的手背說道:“人生在世,順逆無常,但守本心不失,邪情自然難擾。我知伯山志趣高傲、非物能移,即便所遇偶有失意,倒也不需要別人開解安慰。但還是要多嘴說上一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李泰本來是有微醺醉意,但聽到宇文護這么說、且神情還頗嚴肅,心中不由得頓時一凜,連忙反握住宇文護的手腕疾聲問道:“薩保兄此言何意?”

    宇文護卻搖頭擺手的不愿多 不愿多說,半推半扶的將李泰托上馬背,然后才又說道:“伯山近日不要輕應途遠的邀約,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便且留家中,待我登門邀你。”

    李泰還待再問,宇文護已經退回了家門,便也只能作罷,直往城中高仲密的司徒府行去。

    他在城中并沒有固定的住處,本身不在朝中任職,再加上也不喜歡這座殘破的長安城,反正未來不論別人上位還是自己上位,都得拆了重建,倒也沒有必要再于此勞心費力的置業。

    來到司徒府上,留守的家奴告知高仲密共廣陵王元欣同赴驪山去了,留言要再過幾天才會入京。

    對此李泰倒也不意外,高仲密早跟他提起過廣陵王對他家產業產品都頗感興趣,故而同高仲密交往甚密。

    他自己雖然不怎么樂意同元家人搞在一塊,但廣陵王元欣這個人卻并不是那種苦心孤詣要推翻霸府統治的孤忠宗室,否則也不至于混到八柱國中的一員,高仲密同其交往也不算什么犯忌諱的事情。

    他又著家奴向崔盧表兄等諸家報信自己已經回京,擇日便前往探訪,然后便趁著幾分酒意上床睡覺。之前宇文護那沒頭沒腦幾句話雖然讓他頗感好奇,倒也不至于影響到睡眠。

    第二天一早李泰醒來時,臺府謁者已經在邸中等候并傳令大行臺召見,李泰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梳洗一番換上嶄新衣袍,便跟隨謁者直往皇城中的大丞相府而去。

    當李泰到來的時候,廊殿內外已經聚集了許多前來拜見大行臺的文武官員,并且感覺氛圍似乎有點古怪。當他向廊殿走去時,許多人都向他望來,那眼神并不是單純的張望,透出幾分略顯玩味的打量。而且當他走近時,一些本來在談話的人都停止了談話。

    感受到這古怪的氣氛,李泰連忙將自己近來所做的一些事情在腦海中過了一番,瞧瞧有那些值得群眾對他一副敬而遠之又似有些幸災樂禍的態度。

    真要一樁樁細數,他這一年來做的事情可是不少,可若要說能讓在京文武群眾都有所感應的話,無非是之前掏了太子的東宮一把,又或者在白水大閱前搞了趙貴一把,更多的李泰就想不出了,北州戰事如何還不值得這些長安城老爺們正眼看待。

    這些人對他態度如何,李泰雖有好奇但也不甚在意,真正有分量的人誰會站在廊下排隊。他徑直越過人群,在謁者引領下走進一間別堂廡舍中坐定下來,等候著大行臺的召見。

    “伯山,你來得倒早,昨晚浪飲失態,讓你見笑了!”

    又過不多久,一身公爵章服的李穆自房門外走進來,腳步仍有些踉蹌,臉上也還殘留著一些宿醉后的虛弱不適,身旁還有一名年未弱冠的俊美少年跟隨攙扶著他。

    李泰連忙起身相迎,李穆卻先將身邊少年推到他面前來笑語道:“給你引見一名雖然暫遜于你、但卻已經超越同流的少類,這是我門戶之中靈秀聚于一身的好兒郎,非寄養你家的劣兒可比!”

    李穆一臉自豪的說著,那少年卻被夸的有些臉紅,連忙垂首對李泰作揖道:“前者相見,李大都督音容風采銘刻心中,今者再見,大都督風采更勝于舊!”

    少年名為李基,乃是李穆兄長李遠的兒子,同樣也是大行臺宇文泰的二女婿,李泰之前擔任于家儐相的時候,便與其見面認識了。

    李泰瞧李穆對這個侄子的喜愛之情溢于言表,甚至直言自家兒子就是下等貨色,不由得也是莞爾一笑。

    宇文泰選女婿雖然有極大的功利考量,但也不得不說是真顏狗,眼前的李基包括于家的于老二,都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翩翩美少年,起碼是自己家中最出色的子弟。

    李穆見他們已經認識,便也不再多作介紹,又將自家侄子夸獎幾句,這才坐定下來跟李泰商量一下稍后面見大行臺時的應答事宜。

    “四郎有事不妨直言。”

    李泰注意到侍立在李穆身邊的李基頻頻望向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望著他微笑說道。

    李基聞言后便有些窘迫局促狀,李穆見狀后便拍拍他胳膊說道:“李大都督前與你叔同赴戰陣、共歷生死,有事直須坦白,不必顧慮太多。”

    李基聽到這話后才上前一步,垂首說道:“倒也并非確鑿某事,只是偶然聽到一些閑言,同李大都督略有關聯。請問大都督可認識中山公家中少郎趙永仁,與其是否積怨?此人近日多在府學中聲言宣揚,道是、道是大都督……”

    李基斷斷續續的將事情講述一番,李泰腦海中一些疑惑才頓時豁然貫通起來,一切感覺古怪的地方都有了解釋,原來他北行之后趙貴個老小子又搞了不少小動作,甚至似乎是把宇文家女婿名額都給搶了。

    將此事中邏輯脈絡在腦海中略作梳理,李泰倒也沒有因此失落,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之前宇文泰一些暗示,他都有所感應,心內有時還在擔心不知該要如何拒絕,現在趙貴奮勇爭取,無疑是給李泰排了一個雷。

    若情況只是如此的話,李泰非但不會失望,反而還得謝謝趙貴父子。

    但聽李基所言事情還不只這么簡單,那臭小子趙永仁還頻頻在外浪言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結果卻心愿未遂,盡管李基將事情描述的委婉一些,但李泰也能想象到這小比崽子對自己肯定沒什么好話,必然是要極盡嘲諷詆毀,從而挽回一些趙貴之前在白水較量時丟失的尊嚴。

    這么一想,李泰的心情頓時就有點不爽,這事雖然本質上來說是雙贏,但你們他媽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有點不地道!

    正在這時候,謁者來告大行臺傳見他們,李穆正自思考該要怎么安慰李泰,卻見李泰直從席中站起,眼眶中已經泛起了貪婪的光芒。

    可當并行來到堂外時,李穆卻又發現李泰眼眶微紅、眼神悲憤,之前所見那種光芒仿佛只是他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