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知這劉庫真膽小如鼠,李泰擔心這家伙或會因驚懼而影響發揮、從而帶來什么適得其反的效果,所以一開始并不打算讓他太過靠近灘涂中的稽胡群眾。

    但他卻沒想到劉庫真竟主動要求靠近過去喊話招降:“這些賊胡本就愚蠢有加、不識威令,所以才敢同主公為敵。如今遭受報應,被困在這方圓天地之內,奴自當就近宣揚主公恩威,讓這些賊徒聽得清楚明白,才能讓他們感悟悔改!”

    這家伙大概是見到眾賊徒已經被完全包圍起來、不足為患,所以才這么勇的想要背靠李泰大軍來狐假虎威一場。

    “賊眾雖然后路已絕,但頑抗之志仍然不失。前有一些意圖趨義歸降者,竟被兇悍頑賊阻殺于途。你若不能瓦解賊徒斗志,反而滋長窮斗之心,決不輕饒!”

    李泰見這家伙稍得好臉色便有些樂而忘形,頓時又板起臉來沉聲說道。

    劉庫真聽到這番話,神情頓時也變得糾結起來,各種情緒在眸底糾纏一番,末了便又一副橫下心來的模樣,在李泰面前重重叩首道:“賊情雖仍兇頑,但奴自享主公神威庇護,豈會畏懼這些蟊賊迫害!主公但請放心,奴一定竭力完成臨陣勸降的任務,若真累事,愿以死謝罪!”

    聽這家伙一番康慨自陳,李泰不由得對他有些刮目相看。看來這劉庫真也并非只有貪生怕死的一面,心中還是有幾分抱負的。

    大概是眼見其父兄親長俱遭圍困,原本賴以生存的部族勢力隨時都會土崩瓦解,故而不敢再一味的逃避退縮,畢竟覆巢之下無完卵,如果沒有部族勢力作為后盾,他即便活著怕也不會太滋潤,甚至有可能生不如死。

    李泰倒是樂得給他一個機會,于是便著令一批甲士們入前方去,快速的堆砌出一個丈余高的土臺,然后才命人將劉庫真引上臺去喊話投降。

    這劉庫真之前所言雖有幾分康慨豪邁,可當真正要走上土臺去直面灘涂上那洶涌的危險氣息時,膝蓋都不受控制的打顫起來,大半身體的重量都掛在身旁一名軍士身上,頗有幾分爛泥扶不上墻的味道。

    李泰瞧這家伙站都已經站不穩,心中自是頗感失望,正打算命人將之引回、不要再登臺丟人現眼,卻見到劉庫真加快步伐、顫顫巍巍的站上土臺,先是茫然四顧,旋即便望向正前方灘涂上那些惶恐人群,用極大的音量呼喊幾聲,聲音最開始還有些發顫,但最后一聲已經變得狠惡起來。

    當許多胡眾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的時候,劉庫真才繼續喊話道:“某乃離石左賢王嫡嗣名庫真,特受官軍李大都督所命……”

    聽到劉庫真的喊話,灘涂中的胡眾們便紛紛交頭接耳、嗡嗡的議論起來,情緒反應各不相同,但卻無一例外的都聽得很認真。

    灘涂上看起來擁擠不堪,但人群內里也并非全無空間。不同的部族各守著一塊區域,彼此間因關系親疏而留出一定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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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劉庫真的喊話快速的向內里擴散,很快絕大多數的稽胡群眾便都知道了這一事情,自然也包括各部的胡酋。

    “左賢王,滾出來!你的兒子怎么會在官軍一方,竟還喊話招降……”

    幾名出身朔方胡的胡酋率領各自親信精銳,來到其中一部胡眾駐守地,指著內里便大聲喝罵質疑。

    “胡說!因你諸部錯給敵情,我兒早已經戰死在了南境,怎么還會助敵招降?”

    那左賢王劉拓則是一臉怒色的大聲回應道:“老子受你諸部欺詐、率部來助,數子皆死此間,還沒問罪你等,你等竟敢疑我?”

    聽到左賢王這一番喊話,幾名朔方胡酋神情也都有些不自然。離石胡損兵折將,部伍規模較之最初過河時已經縮水數倍,也的確是損失慘重,讓他們各自不無愧疚,于是便都暫時接受了左賢王這一解釋。

    眾胡酋們又各自聲討一番官軍狡猾多詐,順便重申自己一定會頑抗到底、絕不屈服,然后才各自散開,返回部伍之中。只是各自部伍更作聚結,并隱隱將那離石胡部給包圍起來。

    暫時應付過諸胡酋的質問后,那左賢王的神情卻未見輕松,心中仍存一二僥幸之想,只覺得知子莫若父,這種臨陣喊話勸降的危險事情似乎不是他兒子那種性格能做出來的。

    不過他還是將從東夏州逃回的劉阿七召來仔細詢問一番,那劉阿七大敗逃回,也是遭受了極為嚴厲的懲罰,偷眼見到左賢王神情嚴峻,心中自是緊張不已,權衡一番后還是咬定牙關表示劉庫真已經陣亡,陣外喊話那人乃是官軍偽裝。

    左賢王聽完后自是松了一口氣,但卻又忍不住悲傷起來,指著劉阿七怒罵道:“此刻戰況緊急、不暇他顧,待到突圍出去,必用你這賊奴性命血祭我兒!”

    那劉阿七聽到這話,頓時傻眼起來,還待反口乞饒,已經被族中壯士們粗暴的扭押下去看管起來。

    在熬過了最開始的驚慌之后,劉庫真見對面賊胡們完全不敢靠近攻擾自己,膽量也漸漸的變大起來,喊話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流暢。

    但他雖然賣力招降,效果卻不甚大,鮮少有胡眾入前投降,不免讓劉庫真大感挫敗。

    天色漸晚,包圍圈工事也初步完工,李泰也不指望劉庫真真能就陣招降多少胡眾,主要還是瓦解彼方人心士氣,于是便在天黑前著員將劉庫真引回。

    劉庫真自是不甘心無功而返,甚至表示自己可以挑燈夜戰。李泰聽其聲音都頗為沙啞,可見也是真的出了力氣,笑著勉勵幾句后,便讓人將他引回營中。

    夜幕降臨后,包圍圈外的各路人馬入營休息,只留下一部分必要的甲卒依托工事加以警戒。

    灘涂中的稽胡群眾較之白天則更顯活躍躁動,大概是有了夜幕的掩飾后,他們不會再直接 會再直接看到將他們團團包圍的官軍甲伍陣仗,膽氣便又壯了起來。

    有一些賊軍脫離了灘涂,試探性的向包圍圈靠近過來,迎接他們的便是破空而來的冷箭,便又連忙退回去。

    另有一些胡眾瞧瞧的向白天所見的那包圍缺口潛行過去,果然沒有受到什么狙擊阻撓,于是便加快腳步自缺口處逃離出去,身形快速的消失在夜幕中,也不知是真的成功逃出生天,還是又一腳踏入更加殘忍的陷阱。

    這樣的小騷亂一直持續到了后半夜才漸漸平息下來,白天的戰斗加上緊張的心情,讓稽胡群眾們體力耗損嚴重。

    因為部族之間沒有強力的統合,誰也不愿意貿然突圍、成了他人逃出的墊腳石,故而一直沒有爆發大規模的突圍。隨著時間的流逝,體力、精力的雙重消耗之下,更難組織起什么成規模的活動。

    正當雙方都以為此夜就會這么波瀾不驚的渡過時,灘涂人群內部的核心處卻爆發出一陣比較激烈的騷亂。

    各種嘶吼打殺聲突然響起,頓時便將周遭已經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的胡眾們驚醒起來,眾胡酋們未敢深查究竟發生了什么,只是嚴厲的約束自家部伍,避免卷入這場騷亂之中。

    這場騷亂發生的源頭便是離石胡中所在的區域,但大多數的離石胡眾也根本就不清楚騷亂發生的原因,只是歪著腦袋假寐片刻,被驚醒后周圍已經是亂糟糟一團,人人口中都發出意味莫名的吼叫聲來給自己壯膽并震懾別人。

    “左賢王被害了!”

    騷亂持續了好一會兒,終于有一句比較清晰的話語被不知何人喊叫出來,但所傳達的訊息卻讓這些離石胡眾們震驚莫名。

    “朔方賊胡意欲奪我生機,竟然加害左賢王!庫真公子在陣外招攬族眾,快快殺出同少主匯合,再為大王報仇!”

    接下來又是一串比較清晰的喊話,那些驚慌不已的離石胡眾們這會兒才總算受到了指引命令,不再茫然無措,下意識的便抓起器杖、跟隨著大部隊直向左近沖去。

    哪怕是訓練有素的精銳人馬,在面對遭受圍困、士氣萎靡與龐大壓力等各種因素的情況下,都有可能爆發炸營,更不要說這些胡眾們。

    盡管那些胡酋們仍然不失約束各自部伍的想法,但本身的掌控力卻在快速消失,除了身旁親信諸眾,能夠喝令影響到的則少之又少。大多數的胡卒在滿懷驚懼下,都開始選擇遵循本能行事,但這些本能的舉動又會讓情況更加的混亂敗壞。

    灘涂中雜亂的營嘯聲很快也讓包圍圈外諸營人馬警覺起來,眾將領們紛紛披甲出營,將各自部伍安排到包圍圈上去充實陣線。為了避免營嘯向外波及,便讓陣線上的甲卒們點燃了火箭向內射去,驅散阻退那些向這一方向沖來的胡眾們。

    李泰本來已經在營中入睡,聽到外面的騷亂聲便也起身出營,便見到火箭亂飛、光線閃爍下的那片灘涂仿佛已成人間煉獄,各種凄厲的聲音、鬼影一般驚走的人群,彼此之間甚至還會爆發激烈的廝殺,一切都變得失控起來。

    “怎么會這樣?”

    雖然預料到賊軍已經難再支持長久,但在睡醒一覺后便見到已經崩潰得如此嚴重,李泰也不免吃了一驚,便向左右詢問起來,但眾人也全都說不清個所以然,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并不是一件壞事。

    李泰又繞著包圍圈走了一周,見到楊忠和宇文貴都親臨陣線的密切關注內中亂象,但也都不敢遣員入內加以干涉。畢竟比百戰百勝的精銳之眾更加可怕的,就是炸營失控的亂兵們,這些亂兵眼下真是有神擋殺神的威勐,只能任由他們癲狂發泄,體力耗盡、恢復理智之后才可加以約束起來。

    好在這一情況也并沒有持續太久,畢竟這些胡眾們本身也已經是體力耗費嚴重的強弩之末,聒噪癲狂一番之后,那些僥幸不死者便陸陸續續的癱臥在地上,四肢綿軟的難再動彈起來。

    黎明到來,視野再次變得開闊起來,李穆不暇參與清理戰場,便率領下屬們開始追殺昨夜從缺口處逃散出的胡眾。

    灘涂上放眼望去一片人堆,仿佛一座血腥殘忍的屠宰場,那些拋灑的血水早已經凝固冰封,形成一片片觸目驚心的紅褐斑駁,尸首堆疊、首尾相枕。哪怕是大軍攻殺一通,都未必會造成如此慘烈的狀況,昨晚營嘯給胡眾們帶來的傷害更甚于戰場上的交戰。

    諸路人馬這才入內清理現場,即便還有一些胡眾尚可行動,但已經完全組織不起抵抗,望著成隊入內的官軍,只能滿是絕望的棄械投降。

    昨夜那場營嘯幾乎給被圍困在此的胡眾們造成了近半的傷亡,特別是那些本就是部落中弱勢群體的老弱婦孺們更是大批量的死去,能夠幸存下來的知識很少一部分。

    那些趴在尸堆中大喘歇息的胡卒被驅趕起來,在甲卒們的喝令下將那些已經變得冷硬的尸體收撿堆疊起來,很快便形成高高一堆。

    饒是李泰已經頗歷戰陣、見慣生死,可當見到昨日還能跑會動的數萬人馬在今天就變成了一坨坨的凍肉,心情也變得有些低沉,對亂世之殘酷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戰爭總會不斷的擴展人性之惡的界線。

    當然,若說因此產生什么厭戰厭世的情緒,那也就太矯情了。人所目睹苦難,最大的收獲應該是竭盡所能的讓自己與自己所親近的人事遠離這種苦難,勝利的喜悅與甘甜,絕不會因為敵人的凄慘而打折扣。

    隨著戰場被逐漸的打掃清理出來,這一場諸州聯合、跨地域的軍事行動也畫上了一個可稱完美的句號,無論是境中那些包藏禍心的朔方胡,還是跨境而來的離石胡,勢力都遭到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

    哪怕西魏霸府并不將北州的經略作為重點,這也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場輝煌的勝利,甚至可以說勝果超過了大統以來歷次針對北州稽胡的軍事行動!

    所以當士卒們還在忙于各項收尾事宜的時候,將主們已經開始考慮戰功與戰利品的分配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