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北州天寒地凍,朔風呼嘯南來,迎風北進,洛水肉眼可見從最初的散碎浮冰到被冰雪徹底封凍住河面。

    午前時分,陽光尚算明媚,灑下的熱量雖也微薄,但人在厚厚袍服裘衣的包裹下于馬背上起伏顛簸,倒也不覺得風冷難耐,反倒生出幾分燥意。

    但當時間到了中午,風中便添了一絲濕冷,沿著袍服縫隙直往人身體里鉆。有經驗的老卒便提醒午后可能要落雪,眾騎士們紛紛下馬,于河畔尋一背風處,造炊生火、先讓人馬填飽肚子,然后便取出攜帶的面脂油膏,涂抹在頭臉手頸上,就連坐騎馬首都被抹了一層厚厚的油膏。

    再上路時,風中已經夾雜著一些微小的冰粒,吹打在身上噼啪作響,很快冰粒就擴大為成片的雪花,就連視野都受到了阻撓。

    但吃飽喝足繼續上路的騎士們并未因此駐足,而是向著即定的目標方位繼續前行。在這樣的天氣下如果露宿寒野,人馬都將快速失溫,如果再沒有充足的給養與妥帖的安置,哪怕再精銳的人馬都有可能被這尋常的風雪天給打倒。

    雪越下越大,從午后到傍晚,天地間已經是白皚皚一片。洛水沿岸的城邑塢壁上方也都各自煙氣升騰,風雪逆旅的行人們望見這一幕,雖然感受不到實實在在的溫暖,但心中也是略得慰藉。

    往年北州局面并不安穩,尤其到了秋冬時節,賊寇盜匪出沒不定,成群結度的稽胡更如蝗蟲一般在郊野掃蕩,因此在洛水這樣明顯的地理標識地帶鮮少會有大量人煙聚居。

    但從去年開始,洛水兩岸顯而易見的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村邑塢壁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出來,今年入冬之后,這些聚居點的規模更是迎來了不同程度的增長。

    對普通民眾而言,亂世之中什么最珍貴?是安全感!

    隨著三防城軍事防御體系的建立,并對區域內的稽胡勢力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打擊,散落各方的民眾們也是聞風而動,向著已經變得非常安全的洛水流域遷徙落腳。

    李泰并不兼領地方官職,因此也不清楚過去這一年整個洛水中段流域生民遷徙與擴戶的具體情況,但今年一路北行,同樣是在這風雪滿途的酷寒天氣中,沿途所見較之去年滿眼的蕭條荒蕪已經是大不相同,心中也不由得生出滿滿的成就感。

    他雖然沒有大舜那樣出眾的德行可以吸引民眾主動前來投靠,但也算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憑著手中的弓刀,實實在在的擴展了時下人的生存空間。

    之前陜北尚是一片荒涼地界,只憑著腦海中所想象勾勒的藍圖,他便義無反顧的率部投身此中。而今道途所見村邑炊煙鳥鳥,則應更知戰鼓為誰而鳴,風雪胡膻何足畏懼,自有勇力埋葬一切來犯之敵!

    北行數日之后,李泰率領千余名前鋒隊伍抵達了洛川防。

    跟李泰年中南行相比,如今的洛川防規模更加宏大。

    防城本身倒是沒有擴建多少,但圍繞在防城周邊的聚居地卻擴大了將近倍余,沿著洛川防城和洛水河岸向南北與東面延伸出幾十里的區域,凡所洛川防戍所覆蓋的區域,幾乎都填滿了氈帳與房屋。

    這樣的場面看起來雖然熱鬧,但也雜亂無章,尤其洛川防乃是一個軍事城堡,但就連甲兵出入的通道都被民眾聚居地所侵占,若無兵事還好,一旦強寇來擾,就算能保證城池不失,但也做不到對周邊區域進行有效的防控。

    留守洛川防的李到早早的便率領一部人馬在防城南面等候李泰的歸來,彼此匯合之后,他便又不無尷尬的使人開道返回防城。

    李泰見到這一幕,頓時皺起了眉頭,沉聲說道:“不無規矩則不成方圓,駐防并非沒有招募、安置亡人的章程規令,如果不能以法御眾,則群眾非但不足為補,反而成了拖累!”

    李到先是連連點頭應是,接著又不無苦惱的嘆息道:“北州生人皆已知曉大都督愛民如子,散諸荒野謀生艱難,傍城而居才能得所依仰。況且洛川防周邊土木營建事類諸多,民眾聚此應募力役,得補食料也能維持一冬的生計,另有凋陰劉氏等幾部助漲聲勢……”

    無論什么年代,軍民關系都談不上和諧,大多數時候,手里有刀的也分不清是兵是匪。

    但李泰從統率自家部曲外出作戰開始,便一直在強調軍紀,許多時 ,許多時候寧可付出成倍的軍資代價,也不肯縱容人馬就食于民。

    如今隨著統率的人馬漸多,隊伍本身也有了親疏遠近的區別,除了本身的嫡系人馬之外,其他部伍的軍紀執行也難再保持像之前那樣嚴格。

    但總體上而言,他的人馬紀律還是比其他將領部曲高出許多,對普通民眾的霸凌欺壓事跡也少,名聲在北州漸漸傳揚開來,故而民眾們也都樂于前來投靠。

    霸府在北州設置的防戍也不在少數,但像洛川防這樣能夠吸引如此多民眾投靠的卻幾乎沒有,就連同為三防城之一的黑水防都差了許多。

    當然,除了李泰隊伍軍紀嚴明之外,也在于洛川防城所在區域本身的地理和生存環境本就非常的優越。

    洛川防地傍洛水,區域內水草豐美、宜耕宜牧,在如今的三防城體系中更位于承上啟下的中樞位置。三防城中的人事資源調度,俱需經由洛川防中轉,單單這些儲運工序便需要大量的人力維持。

    除了三防城本身的資源調配,洛川防北面不遠的劉師佛大寺也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工程。特別在有了凋陰劉氏這一地表大土豪的加入,并注入大量物資后,這座大寺的建筑進程更加快數倍。

    李到所言幾胡部助漲聲勢,就是指的凋陰劉氏等部落為了加快大寺工期,開出優厚的條件廣泛的招募四方漢胡人力來此做工。

    入冬之后,田野物資產出本就銳減,還有各種莫測的天災人禍,如今有一個地方既管吃管喝還非常安全,大家自然蜂擁而至。

    周邊聚集的民眾激增已經讓防城行政倍感壓力,李泰還為了參加大閱而將諸防城的管事力量抽走不少,讓留守人員更加的有心無力,于是便造成了如今這種擁擠混亂的局面。

    李泰在聽完后,也并沒有再繼續斥責李到,自己所掌管的事務激增,以至于人員儲備不足,這也算是一種幸福的煩惱。

    一行人在這些氈帳窩棚之間輾轉前行,用了小半個時辰才返回防城中,李泰也越發有感若再不加管制,這些聚集的民眾將會極大拖累洛川防的人事調度。

    好在他此行返回時,帶來了一些原本隸屬都水行署的屬員們。

    一場大閱籌備下來,都水行署為了提供足夠的物料供給不得不發賣資產,幾乎快被李泰掏成了一個空殼,署中桉事也是銳減,為了避免這些下屬們無所事事、睹物傷情,李泰便將這些人帶到三防城中來。

    這些屬員們都經過原本都水行署桉事的磨練,處理起瑣細庶務非常的有經驗,用在當下這一情況再合適不過。

    于是李泰便著令都水錄事裴鴻率員盡快造籍編戶,將防城周邊這些民眾們先作屯田戶整編起來,將他們劃分在不同的生活區域中。

    生民百戶為一營,各設軍主領管,只有依從編制,才能獲準于此生活并得到一些防城給予的食炭補貼,并在來年加入屯田生產。

    交待完這些,李泰才又問起軍情相關:“今年以來,境中胡部多遭打壓,凋陰等處諸胡相繼依附,怎么又會出現胡部大寇賊蹤?”

    講到這個問題,李到神情頓時也變得嚴肅起來,沉聲說道:“今冬胡擾,并不起源黑水,而是起于夏州境內。入冬尹始,北境奢延水便有大部胡寇聚結、游擾朔方,甚至一度圍困統萬城……”

    李泰聽到這里,也忍不住暗吸一口涼氣。境中今年入冬將會再遭胡擾,他倒并不感到意外,之前便有所預見,但主要設想的還是黑水胡的反撲,卻沒想到別處起火且如此氣勢洶洶。

    尤其當聽到這些胡寇們居然敢于圍困統萬城,他心中更意識到胡情之嚴峻。眼下他的三防城雖然經營的挺紅火,但如今北州實力最強的還是要首推夏州的統萬城,他甚至都還要向夏州借兵才能確保人馬足用。

    “夏州宇文使君征調諸部人馬,雖然力保統萬城未失,但也無力反制寇境賊胡。此番作亂賊胡,眾在五萬以上,于統萬城受挫之后,便分掠諸方,入寇東夏州者,應在三萬數眾以上。東夏州李使君本待阻敵于上郡,卻險沒賊陣之中,今唯退據州城,遣員南來告困示警……”

    講到這里,李到已經是一臉憂色,嘆息道:“賊軍若仍繼續南來,最遲臘月之前便可抵達黑水防城附近,大都督宜早增兵設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