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前被大行臺趕去北州后,李泰便一直沒有來過長安。

    這倒也沒什么可遺憾的,眼下這座長安城,他本就沒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也沒有什么美好的記憶。這次如果不是要跟老丈人同行,接管寄放在李虎處的兵工廠,李泰仍沒打算過來。

    跟關西其他地方日新月異的發展改變不同,眼前的長安城較之李泰記憶中也沒有什么顯著的改變,仍是坐落在渭水南岸洼地一座看起來略顯殘破雜亂的城池,城池周邊斷斷續續的低矮籬墻較之前更顯破敗。

    怪不得歷史上楊堅建隋不久便要連忙修筑新的都城,如今的長安城雖然說也是作為西魏、北周兩代都城,但這兩朝代加起來一多半的時間都是霸府掌權的狀態,皇帝們有瓦遮頭就不錯了,宇文泰叔侄倆自不會關心他們住的好不好。反倒是霸府所在的華州城,先后建造了同州宮、長春宮兩座宮苑。

    城池本身改變倒是不大,但城池周邊倒也肉眼可見的較之前更加的繁華熱鬧。就連李泰在龍首原上那座莊園,周圍都又冒出來幾戶鄰居,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置業于此。

    李泰倒是很有“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的霸氣想法,只想自己做龍首原釘子戶,但他在京兆影響力實在有限,雖然有點不爽,也是不敢搞什么暴力拆遷。

    因獨孤信行期所催、不暇在長安久留,李泰便也沒有先去龍首原莊上去看一眼,而是跟著獨孤信入城直訪李虎。

    李虎的官爵職位倒是沒有什么太大的改變,仍然坐鎮長安,掌管京畿周邊的人馬軍隊。因獨孤信來訪之前已經先一步著員傳訊,所以李虎特意抽出一天的時間來在家等候。

    一路晝夜疾行,中午時分一行人便入了城。獨孤信雖然位高權重,但也并不是慣于養尊處優之類,一晚上不睡對他而言不算什么大事,精神仍然極佳。

    李泰那就更不用說了,一想到將要接手一個工藝和產能都極為可觀的軍工廠,他就興奮的合不攏嘴,更是沒有一絲的疲倦。

    兩人剛剛轉入李虎家宅所在這條長街上,李虎已經率著子弟家將諸員行出宅門來迎,面子可謂給的十足。

    這面子當然不是給李泰的,甚至當李虎見到策馬行在獨孤信馬后的李泰時,臉色登時便拉了下來。

    在這武川老伙計面前,獨孤信也不作倨傲姿態,彼此距離還有十幾丈便翻身下馬,同時又回頭用視線點了點李泰,李泰自也識趣,連忙有樣學樣的下馬步行、以示恭敬。

    兩處對面行來,距離很快拉近,獨孤信先共李虎笑語寒暄幾句,然后突然臉色一拉,指著李泰沉聲道:“魯莽小子,還不快向李開府道歉!”

    李泰聞言后心中一嘆,低著頭向前走了幾步,便對李虎深作一揖并說道:“年前少狂恃勇、貿然滋生事端,不意竟然擾及隴西公部曲不安,真是抱歉……”

    “你道歉一聲,亡者就能活來?我等不曾害你,卻被你掀起的人事紛擾害命!”

    李虎還未及答話,其身后兩員家將已經指著李泰滿是悲憤的怒聲喝道。

    李泰聽到這悲憤吼聲,一時間也是有些無語。之前他苦思良久都沒想明白,自己怎么又得罪了李虎?一直等到獨孤信解釋一番,才知道了當中內情。

    事情緣由還在去年冬天他搞的那一波事,咸陽鄉團人馬監守自盜、勾結弘法寺僧徒兵眾擄走了柳敏部曲與所負責押運的財貨物資。

    李泰率領自家部曲,出手幫柳敏追討回了失物,抄了那佛寺并順便結怨長孫家。后來宇文泰又借此對長孫家進行了一輪打壓,李泰則被趕去了北州,一蹲就是大半年之久。

    這是李泰所知道的事情大概,但卻并不是全部的事情紛擾。最起碼的一點,那監守自盜的咸陽鄉團人馬處理結果,李泰并不清楚。

    這件事就牽扯到了李虎身上來,近畿京西渭北人馬、多從李虎調度,其中就包括一部分咸陽的鄉團武裝。

    宇文泰借這一輪風波對朝情局勢大作改變,對六坊禁軍與近畿武裝同樣進行了一輪肅清。李虎常年坐鎮于京畿,自然也是沒有幸免,甚至有幾名肱骨部將都直接被處死。

    就事論事,這件事其實不應該怪李泰,怪就怪李虎的手下們不夠謹慎干凈、被宇文泰借題發揮的抓住了把柄,從而遭到了嚴酷的制裁。
    甚至都怪李虎自己,人家趙貴在戰場上跑路成癮、部下們也未必就全都廉潔如水,人家怎么沒問題?是不是你跟大行臺之間互動有問題?

    這把火雖然是李泰拱起來的,但后續的操作跟他卻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李虎若就此歸咎李泰,是有點沒道理。

    李虎抬手制止了部曲家將們的憤怒聲言,只是神情平靜的望著李泰沉聲道:“李大都督不必向我道歉,我門下幾徒確有取死之道,即便不因李大都督事發,也難免會被別人牽引受罰。”

    李泰聞言后心弦一緩,便又說道:“隴西公能這么想,那真的是……”

    “但是,我雖然不因此怪罪李大都督你,卻也怨恨難免,做不到以禮相待。此門戶之內,并沒有李伯山做客席位,抱歉了。”

    李虎抬手打斷了李泰的話,語氣雖有克制,但也能聽出怨念極深,講到最后卻將視線轉望向獨孤信:“如愿你赴鎮之前專程登門訪我,我自然要以禮相待。可如果你要將厭情引入我戶中,恕我要有失款待了。”

    獨孤信倒是能夠體會李虎當下的心情,就比如他自己的部下楊忠之類,因為某些人事牽扯而喪命,哪怕的確罪有應得,心里大概也不會原諒挑起事端之人。畢竟感情上的喜惡,本就不以是非對錯為準。

    但李虎說的這么直接,也讓獨孤信有些尷尬,有些不爽的橫了李泰一眼,但還是得耐下心來給這個愛婿擦屁股。

    他示意李泰且先立定在此,自己則上前一步,拉住李虎手腕說道:“請文彬兄相借一步,讓我共你細言幾樁心事,若仍不合兄之懷抱,我與伯山共去,不再滋擾。”

    李虎眉眼之間還是有些抵觸,但在遲疑片刻后,總還是給了獨孤信一個面子,先將其人請入宅中側堂坐定,屏退一干侍者仆從開始對話。

    李泰站在李虎家宅門外,迎著其諸家將怒視的眼神向內張望,心里是有點好奇獨孤信要跟李虎討論什么。能不能跟李虎和善相處,他倒并不怎么在意,反正未來李虎兒子注定是要排在自己后邊,現在最關心的還是那托管的軍工廠能不能完全討要回來。

    廳堂中,兩人對話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在獨孤信的連番勸解下,李虎的神情才有所緩和,舉手召來一名門生,著令去將李泰請進來。

    李泰走進堂中來,在獨孤信眼神示意下再向李虎抱拳致歉,李虎這一次倒沒有抵觸避開,神情雖然仍顯生硬,但還是開口說道:“前事揭過不提,李大都督且入座吧。”

    眼見老丈人的游說效果這樣立竿見影,李泰心中頓生狐疑,越發好奇獨孤信究竟跟李虎說了什么,你們不是要做一對造王者、把我推舉出來跟宇文家硬干吧?這我可以啊,從今以后不只賀六渾,你李虎也是我老大哥!

    他這里還不乏遐想,李虎已經開口說道:“那冶鑄工坊,眼下移在咸陽經營,較之如愿舊年托付時是有一些人事上的增損變化,大體仍在維持。李大都督幾時有暇,我便著員引觀,隨時可作交接。”

    李泰自是覺得越快越好,但也不好表現的太過猴急,便將視線望向了獨孤信,獨孤信則笑語道:“當年言雖托付,私意里卻是想著索性贈給文彬兄,那時是沒想到兒女情債綿長,今又厚顏來討,已經暗覺羞愧,兄隨時可以捉兒辦理。”

    李虎瞧這對翁婿一眼,忍不住略作感慨道:“忘了恭喜你們兩位,良緣嘉定、相得益彰!”

    “多謝、多謝文彬兄,我也祝兄戶內令訊速達!”

    獨孤信聞言后便又笑語說道,不久后李虎家中仆人們便將酒食奉入,推杯換盞之間賓主盡歡。

    離開李虎家時,獨孤信已經略有醉意,心情倒還不錯,當李泰將他攙扶上馬時,還拍著李泰肩膀笑語道:“速行、速行,不要留宿城中!朝士若知我歸京,又增煩惱啊!”

    獨孤信在京中雖有一宅,但卻不想留宿,李泰也只能引著他暫去城外龍首原上休息一晚。

    他仍好奇獨孤信怎樣勸說讓李虎重新接納自己,獨孤信卻只是搖頭不說,但望向李泰的眼神卻是笑意盎然、頗為滿意,并對李泰說道:“李文彬狀似不茍言笑、難共親狎,但本身并不是一個愛好陰謀險術的小人。同這樣人相處,可以讓人大省心力、免于相疑,久處不疲啊。”

    就是命短了點,李泰心中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