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獨孤信不再刻意的端著姿態、威嚇拿捏時,堂中氣氛總算變得融洽起來。

    李泰雖不至于被獨孤信嚇住,但入堂以來一直要小心應對、給予對方想看到的反應,也是覺得有點心累。好在當談起正事的時候,獨孤信終于不再諸多作態。

    “之前招攬時,有關伯山你立事北州的情勢糾紛便講過一番,但當時仍有幾事未曾言及,今天也一并說上一說。”

    獨孤信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直視著李泰說道:“各種羨慕夸贊的聲辭,伯山你想必已經聽過不少。且在北州營規諸多,將之目作來年功業再進的基礎,可我若說你這番謀劃多半是要落空,你大概會自覺不忿吧?”

    李泰聽到這話,自是有點接受不了,他的確想聽聽獨孤信的意見,卻沒想到獨孤信開口就將他的事業全盤否定,眉頭也不由得微微皺起。

    獨孤信見李泰明顯的有些不服氣,便又微笑說道:“古來凡大功業所出,或山河襟帶之形勝,或王業攸關之勢勝,非此二者,皆下等之選。伯山你才智不俗,能說得清楚你所立足北州,應該分屬哪類?”

    李泰聽到這話,神情便是一滯,低頭思忖片刻后才說道:“北州賊胡猖獗、久為地表禍患,胡荒經年,民不……”

    “這些雖然都是事實,但也全是套話。伯山你親與賊胡交戰過,據實以論,這些賊胡戰力如何?是否堪稱巨寇?”

    獨孤信擺擺手打斷了李泰的話,轉又發問道。

    李泰聞言后便老老實實的搖頭說道:“諸步落稽胡雖然族屬眾多、人勢不俗,但卻戰力不高、斗志不強,的確不可稱為巨寇,但其賊性頑固、恃險不賓,也是需要提防壓制的頑賊。”

    “這些事情,朝廷臺府也一直都在做,伯山你覺得你的計略有什么勝出于前人?”

    聽到這個問題,李泰頓時變得精神起來,他所做的和可講的可太多了。

    首先并不像前人一樣剿定即走,而是扎根立足于北州,建立起三防城這樣一個管控體系,能夠長期的對境內稽胡勢力進行壓制和防控。

    然后又倡導臺府施行鹽引與開中法,從而將陜北地區的人地資源充分利用起來,讓自己能夠掌控的人事資源越來越雄厚,繼而組織起更加強大的武裝力量。

    這當中有的是能說的,有的是不能說的,李泰刪繁就簡、將他在北州的人事基礎大體講述一番,特別著重講解了一下三防城的發展潛力。不只是為了炫耀自己的籌劃和經營能力,也是為了說服獨孤信加大對自己的投資。

    但獨孤信在聽完后,先是對李泰稍露嘉許之態,但很快便搖頭一嘆道:“所以,伯山你究竟是要以此三防城略收經營之功,還是要恃此三城為創建之功?若是前者,你今已經做得很是不錯,若是后者,我實在看不到你功從何出!”

    李泰聽到這話后也是一愣,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想過,只是想得沒有獨孤信這么長遠。

    他當然不滿足于只是構建三座防城,城池修得再多、修得再好,比得上玉璧城?那可是整個西魏北周的救命稻草,意義之大攸關存亡。

    李泰給三防城的定位就是自己的養兵地,等到具備了一定的勢力,那就可以……

    思緒到了這一步,卻突然停滯下來,然后李泰才發現他竟有些迷茫,因為他對接下來要做什么都沒有一個明確的規劃和目標,

    “江河入海,事總歸宗。北州雖有胡荒之擾患,但并不足礙大局,于大勢之內只是淺塘,些許人事的增長便會四散于外,完全不能鞏固穩定下來。伯山你雖然造此事業,但也只會肥給四鄰,難能固本啊!”

    獨孤信見李泰還有一些茫然,便更進一步的說道:“人間事情,錯綜復雜,但當此世道,唯一可稱大功者,無非克勝東賊、中興大統,舍此之外,余者諸事皆不值得長情投入!”

    李泰聽到這里,不由得大生醍醐灌頂之感,獨孤信可謂是把他處境剖析的很明白。

    眼下的他,除了執掌洛水水利,還有三防城近萬人馬,看起來權柄不差,也獲得群眾稱贊夸獎。但事實上,他所謂的權位一直都很虛浮飄渺,不能腳踏實地。

    歸根到底,他的重要性并不取決于權力的大小,而是在于他的責任與義務。

    都水行署草創以來,剛過了幾天好日子,結果被臺府一道征令逼得賣產業。

    雖然這產業最后也是被 后也是被李泰倒手買了過來,但這件事也說明,在臺府眼中,都水行署能不能夠正常維持運作的重要性,遠遠比不上今年大閱的正常舉行,自然是能征多少就征多少,無所謂竭澤而漁。

    與此同理,三防城所組織聚集起來的人馬,一旦臺府別處有需求,必然也是隨時征調沒商量。就算這三座防城再被稽胡攻破,局面無非退回到之前,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可是,臺府敢不敢隨便把玉璧城守軍調回來參加大閱?又敢不敢讓韋孝寬掏空庫藏的支援臺府?

    換一句話說,如今的陜北幾州實在沒有太大的戰略價值,也根本就沒有聚集太多人事物資的理由。無論李泰在那里經營出怎樣的成績,這些成績很快就會被其他更有需求的方面瓜分殆盡。

    他雖然也只把陜北當作一個積蓄力量的跳板,可就西魏這令人捉急的財政狀態與宇文泰饑不擇食的做派,等不到養肥就得下手啊!

    李泰不是沒有考慮過,隨著這一攤子事業越來越大,免不了就會有人跳出來要摘桃子。諸如不久前,宇文護還要將親信插進來,自然不是因為擔心他手下人手不足。

    可經過獨孤信一番剖析,李泰才意識到他還是太天真了,或者說還不習慣這些鎮兵們竭澤而漁、得過一天是一天的行事作風。

    什么中興大統云云,那都是虛辭大話,說的直白一點,眼下西魏最重要、最根本的任務,就是跟東魏、跟高歡干仗!西魏境內所有的人事資源,統統圍繞這一件核心任務來運作。

    無論是什么人,跟這件事關聯越深、越近,那就越重要。否則,就算是皇帝,你只要幫不上忙,那也得靠邊站!

    李泰原本還打算說服獨孤信以楊忠為橋梁、向陜北地區轉輸一部分人事資源,可在聽獨孤信將其中關鍵點分講清楚后才明白過來,感情連自己能不能在陜北茍得住都成問題,又有什么理由去說服獨孤信?

    可既然獨孤信明白這一點,為什么還要讓楊忠歸返內州、就近戍防?

    獨孤信似乎也瞧出李泰這些疑惑,便又笑語說道:“北州胡患難稱大擾,三城密設作屯田計,若事不能久則成臃防,或就地裁汰,或分付幾州。楊忠若居臨近,興許還能分潤些伯山你于彼鄉經營的人物勢力。”

    李泰聽到這話也有些哭笑不得,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算計的很精明,卻沒想到獨孤信順水推舟的也在盤算著從他這里分潤一口利益。

    “不過,此困也并非無解吧?北州同樣不乏河防設置,若能就境經營良善,來年未必不可攻守易勢,跨境擊賊!”

    李泰對北州的經營自是投入了極大的心血和時間,自然不舍得就此放棄,略作沉吟后便又說道。眼下的陜北戰略位置雖然不算太高,沒有集聚太多人事資源的理由,可如果這里能夠成為進攻東魏的一個橋頭堡,重要性自然就提升上來了。

    “有志氣!”

    獨孤信聽到這話后微微一笑,然后又望著李泰說道:“那么伯山你打算用功幾代來完成這一攻守易勢?”

    李泰聞言又是語竭,倒也用不了幾代,大約再過二十年,人家楊忠就能從北線對北齊發起進攻了,雖然也是無功而返,但起碼也是做到了攻守易勢。

    “其實寬敞大道就在眼前,伯山你實在不必轉求別方、屈就州郡。”

    獨孤信見李泰有些吃癟,便又笑道:“方今國中編甲擴增,軍容更勝于往年。內外凡深具勇力者,無不能以列身其中為榮。伯山你本臺府后起之秀,頻頻名列功簿,若得與列、必為前茅,這又大大勝過了事繁功淺的前職。”

    李泰聽到這里,也算是聽明白了獨孤信的意思,他是希望自己放棄陜北那一攤子事務,轉而返回霸府、在六軍之中謀求職位。

    這其實也算是一個比較好的安排,翁婿兩人一個居外、一個居內,彼此呼應,也能產生各種各樣的配合。

    有了獨孤信提供的資源扶助,李泰大可以安心在六軍中發展,早早在府兵系統中站定位置。而獨孤信也不必再擔心久處邊地會被逐漸架空,起碼還有李泰這個女婿是自己人。

    但是這種理想的狀態,顯然是需要放棄一些東西才有可能達成,比如說李泰自己的自由度與發展空間。所以對于獨孤信的提議,他也是頗有保留。

    彼此都是極有主見的人,雖然關系的拉近能夠讓他們就一些問題進行深入的討論,但也并不會一方完全盲從于另一方,這也算是翁婿兩人之間的第一場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