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又有一些客人投帖來訪,未必有什么正事登門,多數都是一些仰慕獨孤信風采的華州城將門子弟。

    獨孤信本不欲再接待什么賓客,但看一眼在堂的李泰,作為陪客的楊忠本就不是一個健談之人,而他自己則心有掛礙、許多話都不方便問出口,這會兒氣氛已經有些沉悶。

    略作沉吟后,他便由中挑選出幾份名帖,邀請幾家少進來登堂活躍一下氣氛。

    李泰倒是并不覺得無聊沉悶,他這會兒內心活動正豐富,被自己突然生出的那個想法搞得有點心亂。

    今天獨孤信一切都顯得有點反常,想想之前他誦讀并贈送給自己一套《后漢書》,似乎也有一點炫耀自家并非不學無術的意味,家世底蘊上稍作找補。

    接下來借楊忠口點明他曾出面為自己與侯莫陳崇事調和矛盾,無疑就是自身威望的展示了。招攬自己入府赴隴,則是勢力的體現。

    這么一想,李泰越發覺得獨孤信今天是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如果說沒有什么深意與后文,那實在有點說不通。

    他這里尚自沉吟,堂外獨孤氏家人已經引入幾名少流賓客。除了幾個北鎮將門子弟之外,還有京兆韋氏兩名少年,其中就包括韋孝寬的兒子韋諶。

    這韋諶年紀并不甚大,跟于老二差不多,對獨孤信自是恭敬有加,獨孤信待之也頗為和藹,甚至略問幾樁家事如何。

    看到這一幕,李泰才想起來獨孤信跟韋孝寬也是私交甚篤,兩人當年共事荊州時有聯璧之稱,可以說是一對好基友。

    這么一想,李泰越發覺得獨孤信人脈是真的強,并不只局限于北鎮軍頭之間。長得帥就是對人情交際有加持,言之相識滿天下都不為過。

    雖然這些人脈并不能轉化為實際的政治站位與鼎力支持,但也只是時機并不具備。遇到合適的時間與局面,同樣能夠轉化為可觀的政治能量。

    獨孤信自己雖然倒在了北周取代西魏的政治斗爭中,但他的女婿楊堅可是享受到了極大的人情余蔭。

    雖然也是當時時勢所致,楊堅自己的積累與努力才是核心關鍵,但隋初的軍政大員們,或多或少都與獨孤信有些牽連,有了這一層人情故交的存在,必然也省了楊堅不小的統戰努力。

    老實說,拋開對歷史的先知不談,以今人眼光來判斷,一旦宇文泰遭遇不測,無論在能力上還是在人脈上,獨孤信應該都是繼承武川乃至于關隴集團的當然之選。最起碼有個越老越雄的楊忠,一直水準之上、穩如磐石的韋孝寬,換了別人都難從容駕馭。

    只可惜歷史不容假設,獨孤信并沒能將這種優勢一直保持。

    宇文泰整合關隴豪強的過程中,他一直被排斥在隴右,之后蜀中和江陵的大闊進又給西魏政權結構帶來了深刻的改變,徹底奠定了宇文泰超脫于眾將之上的威望與地位,也給宇文家的篡奪打下了深厚的基礎,獨孤信終究還是被歷史所淘汰。

    想到這里,李泰又不免看了一眼楊忠,心中不免生出一些聯想。

    幾名少流登堂,堂中幾分又變得熱鬧歡快起來。獨孤信又著員將其已經堪見外客的兒子獨孤善引出,共諸少流同席。

    如今李泰在華州也非生客,特別不久前在兩家聯姻的婚禮上大出風頭,眼下又被獨孤信待作主賓,眾少年望向他的眼神也都頗有欽佩羨慕,樂與攀談。

    不過李泰卻不怎么樂于做個孩子王,單長居他莊上的若干鳳和李雅已經讓他有點頭疼,腦海里還盤算著跟楊忠有關的計議,酒席上幾次想要將話題引過去。

    不過楊忠這個人做派也是大異于其他武川軍頭,為人端莊沉靜,甚至有點沉默寡言。

    其他的武川軍頭幾杯酒水下肚,難免就有點管不住嘴巴,往往熱衷吹噓過往事跡,但楊忠雖也海量豪飲,但喝酒越多反而越沉默,哪怕面對其他人的夸獎吹捧,也只是淺笑傾聽、少作附和與回應。

    一場酒宴夜中方罷,到最后就連獨孤信都解袍袒懷、醉態頗濃,自是賓主盡興。

    李泰也喝的有點舌根發硬,恐怕久留失態,婉拒了獨孤信的留宿,趁著還有幾分清醒起身告辭,其他賓客也都陸續請辭。

    待到群眾散席,獨孤信卻仍有些意興未盡,擺手拒絕了楊忠的勸阻攙扶,示意他就前來坐,端 坐,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后則嘆息道:“今時歲月,舊年不敢奢求,但卻也難覓盡情一醉啊……凡所行止,須得窮盡智力!奴奴,如你我此類,究竟是得是失?”

    楊忠并不答話,只是也端起酒杯來一口喝干,然后又為獨孤信與自己斟滿。

    “你這人啊,行事則不避兇險,言論則口防如墻,著實無趣!”

    獨孤信自是深知楊忠秉性,舉杯細啜然后又醉笑道:“不以雜情擾你,只說家事相關。那席小子,依你所見,稟賦如何?”

    楊忠順著獨孤信所指,瞥了一眼李泰曾在的席位,沉吟片刻后才開口道:“李伯山確是少流非凡,似狂實謹,不矜卻傲,方圓變化,頗有章法。他踴躍敢當、能謀善事,若不夭折于不測,日后必成名門一代領袖,若是大統可期,功業邁其先人也大可盼望啊!”

    聽到楊忠居然不再惜聲的給出這么高的評價,獨孤信也不免一愣,片刻后又大笑起來:“你我對此確是不謀而合,我有意納他于門下……”

    “但他之前不是拒絕了開府招攬?”

    楊忠聞言后,便略顯詫異的問道。

    “如此罕見少俊,舍之一女何妨?這小子觀情謀事,不遜壯才,雖然拒與共事,但卻自言是我道后進,他志氣不淺呢,更能洞見我今危狀……如果真的貪勢攀附,也只是有巧智而無大局,好謀多事,累己累人!”

    獨孤信講到這里又嘆息一聲:“隴邊雖然也成一方局面,但終究只是天府臂腋,大行臺置我彼處,似重實遠。鎮人血氣漸衰,關中新造的兵符,我卻無從把控,我未有爭勢關中之想,國有所任、但事而已,大行臺卻有弱我根本之計!求存求大,無不能忍,但日前他仗勢欺我、陷我兩難,做的有點過分……”

    一講到時局敏感的話題,楊忠便又沉默下來,哪怕只是跟獨孤信這個故主兩人私話,也不就此濫發議論。

    “李伯山雖然齒短,卻掌重兵,規劃方面,職輕權重,是臺府栽培深刻的少流,也是來年欺奪舊人勢位的備選。”

    獨孤信語調轉為低沉,眸中閃亮、醉態收斂:“但是啊,他也是故太師為我預留的一個少壯。有此一子,何須親臨六軍?得此一助,雖相疑但也能相安。如此良人,豈能錯過?”

    楊忠聽到這里,嘴巴便張了一張,似乎有話不吐不快,但最終還是吞聲不言。

    獨孤信見他這幅模樣,又忍不住笑起來:“你是覺得此子即便前程可觀,短時之內卻難為臂膀之助,不值得為其交惡臺府?你還是知之不深啊,方才席中,他幾番試言,是已經將你都謀在計中,你信不信?”

    言及自己,楊忠便不再沉默,有些不解其意的說道:“我與其人在情在事都交往甚淺,有什么能作謀計處?”

    “他張計北州,所及之處跨州連郡,雖然自身也勇武有力,但畢竟乏威懾人。或不畏戰,但頻戰則必治荒,不合深營之計,所以是頗渴能有一大將鎮邊懾眾。舊時還有若干惠保,但今卻乏良選能與呼吸相同,于我宅內見到了你,能不心動?”

    “李顯慶勇不遜我,崔士約亦有驍勇之名,且與之親誼深厚。”

    楊忠聞言后便搖頭說道,不知是不認可獨孤信這一說法,還是不認可李泰這一謀計。

    “李顯慶原州土著,鄉勢既雄、恩更甚之,短年可共謀事,利大則必見疑。崔士約朝情涉深,亦非鎮人宿將,那小子是不會獨傍一方的。”

    獨孤信抬手拍了拍楊忠厚壯的肩膀,又嘆息道:“知你勤懇于事,不喜雜情。但有的事情,終究是不可避免。無論那小子是否有此心意,但也給我一個啟發。你遠處荒土、良才閑置,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此番大行臺逼婚,我恐是難拒,但若能籍此將你召回內州,也不謂一無所得。”

    楊忠聽到這里,又沉默下來,神情沒有什么明顯的悲喜又或感動,只是略顯落寞。

    獨孤信仍是自說自話:“赴隴之前,拜辭大行臺的時候,我會將諸事敲定下來,你且安待。若得與之共事,你再替我細察,這一番心意,眼下還是不宜輕吐。否則我是結怨了朝廷、臺府,也會妨害此子的前程。”

    楊忠聞言后便點點頭,悶飲幾杯后才又對獨孤信說道:“末將明日便要起行,不暇留送主公,行途珍重。李伯山事,我記在心里,若他真有言行不一、輕慢戶中娘子,無論后計如何,也要懇請主公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