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所言《后漢書》,特指便是成書于南朝宋、史學家范曄所著。

    但事實上,自魏晉以降有關東漢年代的史書著作便先后問世十幾部之多。這個年代私修史書之風仍盛,但凡家有學術傳承又有志述史者,多多少少都會進行一些嘗試。

    這些史學作品,有的因各種原因失傳,有的則成書品質不高而遭到淘汰,最終流傳下來的寥寥無幾。在李泰前身的記憶中,他家長輩為子弟講解這一段歷史時,用的甚至都是自家修撰的史書。

    范曄所著這一部《后漢書》,能夠獲得后世統一認可,與《史記》《漢書》《三國志》并稱為前四史,在一種相關史書著作中,水平無疑是最高的,起碼應該是遠遠超過了他們隴西李氏自家編撰的歷史教材。

    但這一部史學巨著同樣命途多舛,書還未成范曄便因參與南朝宋的叛亂被殺,其所著史篇也一度被封禁不傳。一直到了南梁時期,才又開始逐漸的流傳于世,但主要還只是流傳于江南,北朝人物所知不多。

    李泰細聽一番,獨孤信所誦讀的正是范曄所著《后漢書》的耿弇列傳。

    他本身倒是做不到熟讀經世、倒背如流,之所以能夠聽出來,主要還是因為后世乏甚責任心的公眾號史料訛傳。

    東漢歷史相對而言比較沉悶,真正精彩紛呈的歷史高光只在首尾,大魔法師的創業史以及桓靈亂世與三國時期。這幾個時間段的歷史人物與故事也因此頗受后世討論,但中間這段時期則就乏甚熱度。

    耿弇正是輔左光武創業的云臺功臣,因后漢書中一句“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而在后世頗受爭議,特別一些熱衷斷章取義、獵奇夸大的公眾號,更是據此延伸,將之渲染成一個殺人成癮、無惡不作的大魔王。

    李泰之前還在做UP主的時候,還專門出了一期內容講述這個問題,因此對耿弇列傳還算熟悉。

    《后漢書》雖然不如《史記》那樣文采雄壯,但范曄身為南朝文筆大家,文風也同樣的奇麗精彩,一些精彩語句經久難忘,故而聽了一會兒便聽出其文所出。

    獨孤信將這一篇史傳誦讀完畢,然后又逐句的講解一番,雖然稱不上是深合大義,但也頗有一番自己獨到的心得體會。

    在堂眾人無論是否聽得懂,又或對此感不感興趣,但起碼都擺出一副認真傾聽的姿態。

    “好畤侯身經亂世、迫于強邪,卻能獨擇光武、繼漢興世,可謂智極。發于幽冀,克定齊魯,可謂勇極。又能功成身退、忠勤傳家,以宗許國、共漢興旺,生前功績不遜淮陰,身后則更倍甚,國之得臣可謂幸,臣之得時則就更加幸極!”

    上席的楊忠明顯是將這史傳與講解認真聽進了心里,等到獨孤信講完,便忍不住發聲感慨道,神情語氣中對耿弇其人其事都推崇得很,也帶著一股濃濃的羨慕與期許。

    李泰坐在一邊聽到楊忠這番話,頓時便覺一樂,聽這意思,楊忠儼然是將耿弇的功業事跡作為自己一生所求,可你不回家問一問你兒子,他愿意嗎?

    獨孤信在聽完楊忠這番感慨后,也頗有同感的點點頭,又感慨說道:“讀史可以明智,前人前事足為后人圭臬。時流不乏以強橫為憑、以暴適亂,傾覆道義、恣意妄為,終不免受此所害、身死名毀。所以為人不可不知書、不可不知事,人間危困恒有,智或不及,但若能前轍后鑒,即可免于行差踏錯。”

    這話說的倒也中肯,但當人身在局中時,又有幾人能做到明知進退?

    通過這兩人對耿弇事跡的感慨,李泰倒也能略微咂摸出他們幾分心意。

    如今的他們雖然已經是霸府大將,但內心里對元魏法統仍然頗具認同感,對自我的期許也只是繼魏中興的功臣,而非宇文氏政權的創業元從。

    這倒也談不上是什么迂腐固執的遺老思想,畢竟法統的認同感需要時間來營造培養。

    西魏政權創設尹始,就面對東朝的連續打擊,宇文泰在這當中的所作所為,也僅僅只是體現出他在維系西魏政權這件事情上的不可替代性,但若說開創一代新朝統治,無論是勢力還是威望都遠遠未及。

    耿弇既非光武帝的南陽元從,又能以繼漢中興的功業名傳后世,且其家族富貴延傳、共國興衰,無疑是非常符合這些身處亂世的北鎮豪強們的審美觀。只可惜這個世道給他們提供的只有幾位梟雄,卻沒有一個元家的阿秀。

    稍作感慨后,獨孤信又轉望向李泰并笑語道:“在席諸位,唯有伯山你可謂家學淵博,但這一篇史傳雄文 史傳雄文,想來也沒有聽聞研習吧?”

    李泰聞言后便笑著搖搖頭,也沒有顯擺自己知識儲備的意思。畢竟以他的閱歷和時代背景而言,也的確沒有什么途徑去深入了解這解禁未久的南朝史著。

    眼見李泰搖頭,獨孤信笑得更歡:“那這可是你的一樁損失,南朝人物或不以雄壯稱達,但治學亦有專功。我鎮兵家無學可夸,唯經多見廣、博覽群聲,今日于你膏梁子弟當面,狂攬一個贈送經史的虛名。此南朝范學士述史巨著,且贈于你,用心研讀,來年再見我要考校!”

    說話間,他抬手示意家人們抬上一個造型用料都頗為精致、裝滿經卷的箱籠,當堂贈送給李泰。

    李泰連忙起身道謝,他也很想仔細閱讀一下這南北朝時期的后漢書較之他后世所見有何差異。倒也不是本性雅愛墳籍,只不過歷史雖然說的是故人故事,但如何講述反映出來的卻是當時人的思想與精神面貌。

    獨孤信講的也沒有錯,人生在世無論機遇如何、智力如何,總該要讀一讀歷史。

    但聽到獨孤信這一番話,他心里還是頗覺古怪,你是在炫耀你旅游過的地方多嗎?這特么輾轉南北,被人追趕的野兔一樣亂竄,也能讓你混出優越感來?

    且不說老子后世游遍祖國東西南北大好河山,就當下而言,我也是從東魏熘達到關中的叛人啊,保不準哪天不想跟你們玩了,也會跑到蕭菩薩那里混口飯吃啊。這要緊趕幾步,說不定還能幫侯景拆了臺城呢。

    獨孤信講史完畢,堂中賓客們陸續起身告辭,到最后只剩下李泰和楊忠兩人。

    送走一批批賓客,獨孤信返回中堂后,也并沒有再接見其他客人的意思,而是望著李泰詢問道:“那日之后,侯莫陳有沒有再來尋你?”

    李泰聞言后便搖搖頭,回想那天侯莫陳崇咄咄逼人的語氣,他也好奇怎么之后幾天就沒了下文。

    側席的楊忠聽到這話后便有些好奇,略作詢問聽到李泰簡述始末才有些恍然的說道:“怪不得日前開府邀見侯莫陳將軍,聽說彼此言談不甚愉快……”

    李泰也是玲瓏心竅,聽到這話后哪還不明白,連忙又站起身來向獨孤信道謝。

    獨孤信擺擺手,不欲就此多言,轉而又望著李泰說道:“此事緣由雖在侯莫陳氣盛,但伯山你也不謂無辜。你在北州經營諸事,我也有聞,不可不謂有功,但獨秀一方難免邪情滋擾。彼境胡荒綿重,諸多稱智稱勇的人士都只是淺行,唯你治途行長,眾妒難免,此類邪情的滋擾,日后恐怕也會陸續有來。”

    獨孤信所說的這個問題,李泰也不是沒有體會。

    關西的盤子其實很小,在東魏的大勢圍堵之下,沒有攻奪蜀中和江陵之前,幾乎看不到什么向外擴進的機會與可能,可以說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不說那些尚未形成一股強勢力量的關隴豪強,單單許多資歷深厚的北鎮軍頭們,眼下都沒有合適的地方進行安置。

    陜北之前雖然是屬于半放棄的狀態,可是若加整合起來,同樣擁有極高的戰略價值與地域潛力。李泰眼下還只是草創出一個框架,所擁勢力已經頗為可觀,被摘桃子是一個早晚都要面對的問題。

    他不將一些規劃和成績納入對行臺的正式奏對之中,也是在預防這個問題,保證自己哪天即便勢位不在,也能繞開霸府的權位授許而持續維持自己的影響力。

    獨孤信見李泰默然不語,便又說道:“此間政出外府,難免人情大于治功。伯山你雖身出名門,又深具治事之才,但處此世道之內,想也難以期求專事長委。大行臺雖有識人之明鑒,但其統率內外,偶爾也難免會有情大于事的退讓選擇。你雖然精誠于事,但若因此半途而廢,智力窮耗卻未見于功,這也難免讓人惋惜啊!”

    李泰聽到這里,漸漸有點明白過來,獨孤信今日邀見自己,這是打算挖大行臺的墻角啊。

    他雖然聽出這個意思,但卻并沒有立即表態,而是嘆息道:“國之大事,大臣規圖,晚輩胡祿中失、棋枰中子,唯使所指,豈敢自矜巧智、恃才為傲。”

    “小子言不盡實啊,觀你器量作風,可絕不是一個恭從任使的少愚!哈,我終究不比故太師共你情深,所言或許已經逾于情分。”

    獨孤信聽到這話便撇嘴一笑,轉而身體微微前傾,直望著李泰說道:“但既然講到這里,我也不想言噎喉中。我是極欣賞你的才情智力,也想抬舉一程,若能隨我赴隴,凡我府內諸事任行,更無雜情掣肘。功成一處,惠彼一方,你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