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宇文貴拒絕了歸德城守軍入城邀請,而是在白于山中選擇了一處河谷寬闊地帶駐營。

    大帳外不斷傳來鞭杖揮打聲與受刑者的慘叫聲,宇文貴神態略顯復雜,望著李泰嘆息道:“鎮兵們恃勇驕狂,危難時或可共力同濟,可一旦局面轉好,難免就貪忿畢露,讓人見笑!”

    他說的是在帳外受刑的幾十名將兵,傍晚時候敵蹤漸少,夏州人馬竟與歸德城出城的將士們因為爭奪戰利品而打斗起來。若非宇文貴及時趕到并制止,這場斗毆險些演變成流血的戰斗。

    兩方各自也都有著充足的理由,夏州人馬自覺得是解了歸德城被困的兵危,而歸德城守軍則覺得憑著他們數日苦戰堅守才有了痛殲稽胡部伍的可能。

    宇文貴并沒有偏幫自己的部曲,駐營后便下令對那幾十名帶頭的兵將施刑懲罰。

    李泰聽到這話后便說道:“人無完人,各得所用。披甲之士,正該愛其勇、賞其狂。彬彬有禮者雖言行和善,但卻列陣難當。使君刑令嚴肅、御下有術,我這看客也深感受教。”

    宇文貴聞言后臉色略有轉好,又說道:“兵各有其性情,多寡亦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論。三五者須說之以情,百十員則述之以志,千軍以威令懾之,萬眾必以恩義。古代用兵者不乏,多多益善者能幾?

    下智者將兵,上智者將將,李郎你智勇兼具,已經是難得,更難得是能謀大計、提領大局。憑此數百之眾,便攪動北境諸州不安。若說受教于我,也實在太客氣了。”

    宇文貴這么說,李泰倒不跟他抬杠。今次事件,他最得意的還不是奔行轉戰如入無人之境,而在于大區域的人事調度。

    東夏州境內胡勢猖獗、駐兵卻少,周邊州郡雖然有駐軍,但既沒有動機、也沒有義務入剿此境賊胡。你們不想去,我就把敵人給你們引過來,讓此境的人事資源得以優化配置。

    這會兒,又有人入帳來告北華州若干惠已經率兵來到營外。宇文貴聞言后,連忙起身同李泰并眾將出帳迎接。

    北華州人馬抵達的消息之前早知,只不過剛才若干惠還在指揮圍殺稽胡的逃兵,這會兒戰斗結束才來相見。

    若干惠先與宇文貴簡短敘話,然后才又將視線轉向李泰,指著他便嘆聲道:“你還打算給人多少驚喜?只不過是物事略困,竟然作出這么大的場面!常善來未?我正想問問他,一時的使氣結怨少流,望見當下這局面是什么滋味?”

    李泰聽到這話便是一樂,但還是擺手道:“我可從來沒有輕慢共事前輩的想法,使君這么說,倒是顯得我不好相處!”

    “是啊,不必想,直須做!我不說我們別州在鎮者臨事被動又甘心受使的無奈,可這些黑水賊胡如果知道因何事覆亡,會不會覺得冤枉?”

    若干惠指著他搖頭一笑,轉又對宇文貴說道:“我不知化政公臨事時是何感想,但就我而言,真是歡喜又羞惱!喜在賊胡散亂難攻、今卻相聚待死,怒在鎮將自有營度、卻要受外客驅使!”

    “但為邊境安寧,余者何必計較。長樂公還未至時,我已經幾嘆李郎此番妙謀,使我鎮兵能事半功倍的殺賊!”

    宇文貴聞言后便又笑語說道,亮出了他的態度。

    若干惠自然不是真的在指責李泰自作主張、借力打力,言中意味還是在肯定他的這一做法,強調他在此中所作所為的貢獻與價值。

    聽到宇文貴這么說,若干惠又嘆息道:“不錯,大統七年賊亂、我雖未與事,但也知當年朝中為此震驚不淺,君王憂嘆大道難昌。幸在大行臺調度群力,從速定亂才未成大患。

    但卻不想僅只數年,禍根去而復返,若非李郎他察事于微,禍亂再起,我等北州在事群眾,人人難辭其咎啊,哪有今日悠閑定亂的從容!”

    李泰聽到這話,不免大感若干惠這老大哥真是不錯,他是真的敢為自己吹牛皮啊。

    大統七年劉平伏作亂的確規模不小,但他的兒子則未必。若還有當年的勢力,不至于被郝仁王軟禁,更不至于被自己一行輕松擊殺。

    歷史上這一時間段東夏州稽胡有沒有再叛、李泰并不清楚,但只看劉鎮羌那處境,就算任由其人在境域之內折騰,只怕也比不上李泰這次搞出的亂子這么大。

    畢竟大統七年于謹等真的是把劉平伏部給打殘了,而東邊的高歡這會兒還在忙著清剿呂梁山中的稽胡呢,沒有閑情大筆投資黃河以西的稽胡搞事情。

    但若干惠這么一說,這件事的意義高度就不同了,整場動亂的核心也從對稽胡亂部的圍剿,集中到了對劉鎮羌防 鎮羌防患于未然的擊殺。

    在行臺沒有明確指令的情況下,若干惠能率先出兵前來策應營救,這老大哥真的是沒得說!李泰只覺得,回去后若不每天給達摩那小子加十套試卷,都對不起若干惠這份恩義。

    此夜諸軍勞頓,便合營駐軍休息。第二天一早,山麓和郊野中不復再有大股的稽胡人馬蹤跡,便開始盤點此戰收獲。

    由于此次戰斗乃是稽胡少有的勞師遠擊,戰場上的收獲主要便是人馬俘虜。

    幾路人馬合計收攏稽胡五千余眾,大部分都是胡卒丁壯。

    這一個數字單看不大,可若將他們各自部族依附這些丁壯生活的人口,那么受到此戰影響的稽胡人口數量可就多了,起碼有數萬眾是失去了部族武力所提供的生存保證。

    在陜北這片土地上,沒有了武力保障,就等于淪為了待宰的羔羊,生死各安天命。

    收繳的馬匹則有三千多,畢竟哪怕是純粹的牧民部落,其實也做不到人人配馬,稽胡所生活的環境還算是農耕到畜牧的過渡地帶,許多部族優先考慮的還是生存,而非軍事物資的生產儲備。

    牛羊等諸雜類也有一些,主要還是收撿的李泰沿途攻破的那些胡部卻無暇收繳的物資。

    這樣的收獲老實說有些匹配不上幾州人馬配合作戰的規模,但這只是在正面戰場上的所得。真正的大頭收益,還在于針對失去了武力庇護的那些庫利川流域諸黑水胡部的深入清剿。

    時下深秋入冬,稽胡本就有聚居過冬的傳統,活動范圍大大縮小,驟然失去了大批人馬,那些胡部無疑就成了俯拾皆是的大血瓶。

    所以宇文貴與若干惠都未糾結于當下戰利品的分配,而將重點放在了后面的大頭。彼此以奢延水南一百里為界,在北諸胡歸夏州人馬掃蕩,南部區域則歸北華州。

    兩路人馬都要忙于赴境掃蕩,無暇入朝報功,于是便決定由李泰押送一部分人馬戰利品南下獻捷請功。此間所收繳的人馬戰利品,請求大行臺進行分配。

    李泰對這樣的安排自然頗感滿意,雖然他也出力不小,但最重要的圍剿稽胡,卻因自身實力有限而一路旁觀。

    兩位大老都脫離了低級趣味、著重實際的利益,主動將這個露臉夸功的機會讓給了他,他也實在沒有什么不滿意的。

    一直等到此間分配方案商討完畢,西安州的常善才姍姍來遲,先是著員邀請眾人前往歸德城議事。宇文貴對此倒無不可,夏州與西安州本就是協同防守的關系。

    但若干惠對此卻拒不理會,他之前已經向常善去信說和,但常善卻仍扣留本該發給都水行署的戰馬、也沒給若干惠任何的解釋,從而引發了后續的事情,這無疑是不給若干惠面子。

    宇文貴見若干惠這樣的態度,索性便也不去。畢竟大家利益分配方案都談好了,真要見面說開,到底分不分他?

    不分的話,戰斗終究發生在西安州境內。分的話,老子們外州人馬都迅速入境,戰斗打完了、戰利品都分完了,你西安州長官才姍姍來遲,這實在說不過去。

    在歸德城等候了幾個時辰,始終不得回信,常善才率親兵十幾員,主動入營求見。

    “長樂公、化政公,多謝你們兩位不辭勞遠,率軍來救,使我州治軍民免于賊胡之擾!”

    入帳之后,常善便闊步上前,向著兩人拱手作禮道,姿態倒是放得挺低。

    若干惠眼皮一翻,只是沉聲說道:“武始公治土有方,臨危不亂,或有克敵制勝的妙策未暇顯露人前,不怪罪我部輕躁冒進,已經讓我心安了,不敢當謝。”

    旁邊宇文貴也干笑一聲,指了指李泰說道:“賊眾來勢迅勐,若非高平男李從事馳行告知,我亦不知州境遭擾。倉促南來,不暇相約共擊,還請武始公見諒。”

    常善聞言后,心情自是尷尬不已,視線望向李泰時,神情則更顯復雜。

    他倒是很想質問李泰為何要將這么多的賊胡引入他的治境中,可現在賊胡都被擊敗,若干惠、宇文貴都因此居功,他若再就此質問,一下子可就全都得罪了。來年若州治再受騷擾,他們是救還是不救?

    好一會兒,常善才又向李泰抱拳道:“李從事,你的時譽我也聞名已久。但職事所限,憾未相知。前者事理混淆,因生誤解,實非有意挑釁。

    從事前將人馬托付,想應知我在事不失擔當,今者求援諸方、為我解困,我也深為感激。于兩位使君當面,懇請仲裁,盼與從事消解糾紛,請從事見諒。若有所問,某絕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