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善寺倒也不算什么北地名剎,僅僅只是洛川縣境內一座普通的寺廟,因有周邊縣鄉信眾供養,過得同樣很滋潤。

    李泰之前見到的坡上建筑還僅僅只是這座寺廟的一部分,而在寺廟周圍大片的山林土地,都屬于這座寺廟的產業。

    當李泰再率眾抵達這里的時候,山下駐扎圍堵的鄉團已經撤走,只有百十名郡兵在左近巡邏守望。

    “卑職使命未盡,還要勞煩從事率眾搭救,實在慚愧!”

    山坡上寺廟門前,一臉憔悴的毛世堅帶著幾名屬員出迎,見到李泰后便一臉慚愧的垂首說道。

    “人沒事就好。”

    李泰隨口回了一句,一邊往寺廟內行去一邊詢問道:“此間情形究竟如何?”

    “因為僧徒遏阻浮橋退路,卑職無奈只能引眾向此逃避。寺廟居險設立,又儲物充盈,也暗存報復之想。入寺的時候因為僧徒抗拒,便殺傷十幾員。安頓未久,又有僧徒越墻招引鄉團、奴戶來襲,夜戰折損數員,卑職惱怒之下,便全都殺了……”

    毛世堅不敢隱瞞,又低頭說道。

    “全都殺了?究竟殺了多少人?”

    李泰聞言后也是一驚,頓足瞪眼問道。

    “三十二員受戒的沙門,二十多個寺奴丁壯。加上其他零散,大約在七十多人……”

    毛世堅頭低的更深,直將李泰引入一間窗戶緊閉的佛堂,里面除了供奉的凋塑之外,便是一地尸首。

    李泰見狀后也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毛世堅撲通一聲跪在他的腳邊,沉聲說道:“卑職自知殺戮深重,但當時為了求活,也無暇細想。除此寺中邪祟之外,另有此間收監的許多信徒奴戶,卑職便未作戕害。

    他們受此僧徒奴役,有的是因為賒欠寺物遭拘,有的是因技藝可用受役,并不是沙門信徒。寺中惡僧受死之后,他們非但無怨,反而還協同守衛。若非這些寺奴協守,卑職等也難守御至此,等到從事來救……”

    他見李泰仍然沉默不語,又掏出一卷文籍呈上:“此卷記錄著這寺廟放貸、勒取鄉里的事則,便是此間僧眾虐民的證據。此間主持名廣善和尚,曾在長安留居,與京中權貴家多有交際,甚至還曾參禁中法會,若不殺之,恐怕他會入京構陷,更擾都水署事。邪僧既死,又有罪證確鑿,才能將后患壓至最小。”

    李泰接過那文卷賬簿略作翻看,眉梢又是暗挑。他早知沙門富足,但在見到賬簿上所記錄的物資出入數據后,也不由得感嘆這些和尚們真是富的流油。

    之前他將雷氏莊園搜刮一番,對那收獲還頗感滿意,自覺得發了一筆橫財。但跟這座寺廟產業物資的出入相比,之前那點收獲頓時相形見絀。

    就這么一座名氣不大的普通寺廟,糧帛的出入竟然數以千、萬計,看著就讓人驚詫眼紅。

    寺廟所屬的僧祇戶見簿三百余家,這數字單看不大,但據之前楊紹所言,北境有的縣治編戶都達不到這個數量。一戶五口計的話,這就是一千五百多名寺奴!

    寺廟自有田園產業,再加上周邊貧富鄉戶信徒的無私奉給,千匹絹、萬石谷的儲蓄也實在是稀松平常。

    李泰低頭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請罪的毛世堅說道:“七十多名僧徒寺奴,你膽量可真是不小!如此殺僧毀法,就不怕佛陀震怒降罪?”

    “卑職既非鄉里愚蠢信徒,又親眼見到這些惡僧如何擄掠鄉士,即便沒有生死危機,也絕不茍和此類恃法愚眾的賊徒!佛陀若真有靈,應該降罪這些佛門積垢,而不應該懲罰人間正義!卑職既然做了,便無懼神佛譴責,因此滋生的人勢擾患,卑職也一力承擔,絕不牽連從事共都水同僚們。”

    毛世堅聞言后便又說道。

    “足足七十多條人命,當中還有聞名京邑的道德法師,你打算如何承擔?”

    李泰聞言后又冷笑道。

    “卑職打算先請辭職事,攜此罪證赴臺訟告。我家雖非權門巨室,但也是關西殷實人家,請求鄉義故交聯合奏事……”

    李泰聽到這里,便抬手打斷了毛世堅的話,并不客氣的說道:“殺僧毀寺,已經是一罪。若再串結鄉徒宣揚沙門丑惡,則你必死無疑,還會連累宗屬鄉親。

    此門中信眾多少,你知道嗎?難道這些盡是癡愚,唯你清白高智?持心守正是好,但若不自量力,比那些沙門愚眾更蠢,只會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

    毛世堅聽到這話,臉色又是一暗,也正因為擔心此節,他才不敢輕易離開寺廟讓郡府接手。方才所言已經是他考慮諸多,自覺得尚算周全的方法,被李泰開口否定后,心情也不由得后怕彷徨起來。

    李泰見毛世堅一臉的惆悵彷徨,又指著他說道:“起來吧,記住當下的心情,以后臨事需要三思!這世上不會有太多人縱容你的輕率冒失,我既然不幸擔任了你的長官,后續紛擾還輪不到你來擔憂!”

    “從事,我……卑職雖然不悔所為,但也自知此事想要遮掩下來實在不易,入署以來助事殊少,從事本已任艱,若能言計教我、便已感激不盡,實在不必攬事上身……”

    毛世堅仍然不肯起身,繼續垂首說道。

    “助事殊少,當然是你的罪過。但行使途中遭此滋擾,我若不能保全,還有什么面目署中弄威?所任雖艱,但無人不可成事。你等但守職內,余者不必操心。”

    李泰又回答道,倒也不是為了刻意的收買人心,只是覺得這本來就是他的義務。當老大的如果連給屬下擦屁股的擔當和能力都沒有,那還混個屁!

    雖然李泰也沒說要怎么解決此事,但聽到他這一表態,毛世堅心中也是惶恐大減,再作頓首道:“無論之后情勢如何,但得從事此言,卑職感此恩義,一定為從事效犬馬之勞!”

    李泰聞言后便點點頭,旋即又問道:“此中寺奴還剩多少?見簿物資寺中存留多少?”

    “寺奴尚有一百三十余眾,皆非僧祇戶編,是從各處擄取的奴客。寺中布帛存有兩千余匹,米面并諸雜谷吃食五千余石,余者皆散在周邊寺產莊園中。另有金銀銅器諸類……”

    聽完毛世堅的介紹,李泰心情又是大好,望向毛世堅的眼神也變得親切起來。

    對佛門表面恭敬、心中不屑的人,他是見過不少,但諸如此類說干就干的卻不多見。哪怕李泰自己心里早有想法,但也還一直沒來得及抽出時間去做,沒想到被這小子搶了先。

    他嘴上雖然打著包票,但接下來該要怎么做,其實心里也有點沒譜,于是便先吩咐下屬們做該做的事情。將這些僧徒尸首焚燒處理,并將寺廟中的財產整理打包。

    瞧著部屬們在寺廟中忙碌起來,李泰則坐在這寺廟大堂前思忖對計。

    他殺雷氏鄉豪時雖不手軟,但對寺廟卻還不敢公然的劫掠屠戮。因為殺鄉豪所考慮的無非利弊,但寺廟卻牽涉到宗教信仰、意識形態等問題,并不是單純的利弊權衡邏輯思維能夠解決。

    這普善寺雖然不是什么名剎,但也終究屬于關西沙門的一員,從主持到小沙彌被殺的一個不剩,也實在是有點慘烈。

    就算李泰能夠提供一個邏輯縝密的罪證鏈條,但大眾能不能接受、肯不肯接受又是一個問題。

    大眾能夠最快接受的,就是標簽化、口號化的訊息,一個梗的受眾度遠遠要比一篇邏輯縝密的論文受眾度更高。

    這跟民智無關,只是我不需要了解的那么詳細。那些僧徒罪惡幾何與我無關,但你們殺僧毀廟,聽起來就讓人覺得心驚肉跳。

    不敬神佛,得是多么喪心病狂的人才能做得出?這樣的人提出的證據可信?

    如果不能在輿情上獲得體諒和認同,就算這件事他能說動宇文泰幫自己遮掩下來,對于他立足關西的深入發展也不利。難道真就安心做個孤臣、給宇文泰當摟錢小能手?

    李泰越想越覺得頭疼,索性站起身來走進佛堂中,瞧瞧那些供奉的佛像造型開拓一下思路。略作端詳后,他便發現其中一尊佛像造型有些特殊,于是便隨口問道:“這佛像是什么名號?怎么與其他種類不同?”

    他屬下中也不無沙門信徒,其中一人走上前略作辨認后便說道:“此名劉師佛,是百余年前一位大德高僧……”

    李泰走進過去,發現佛像前書寫著這尊佛像的小傳。原來這劉師佛名劉薩訶,本并州離石人士,是五胡亂華時期的一位高僧,其人并非漢種,而是南匈奴人,也就是稽胡人。

    劉薩訶于江南受戒,后來輾轉返回北方傳法,因此在其鄉土并州和陜北諸州都有著不低的影響力。特別是其族屬稽胡人,對其更加的頂禮膜拜。

    了解到這些后,李泰眼神頓時一亮:若說整體的毀廟滅佛,他敢說宇文泰也不敢聽,可如果把其中特定的一個信仰標為異類,那阻力可就小得多。

    稽胡在北境寇掠為患,所害不只一方,你這劉師佛既然佛法宏深,怎么不教教你那些族類放下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