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貴這座莊園見籍面積有兩百七十多頃,但按照官府一貫以來的尿性和李泰的目測,這座莊園實際的整體面積起碼有三百多頃,且大部分都是平坦肥沃的良田。

    面積如此廣闊的莊園,單單沿洛水鑿引的水渠就有三條,莊園土地也經過了充分的耕墾,幾萬畝的沃野良田平陳當面,坡谷溝壑錯落其中,給視覺帶來的沖擊簡直無與倫比。

    李泰漫步在莊園中,視野所及、心中自是震撼得很。關中本就窄鄉,哪怕是一個縣所有在籍耕地累加起來,只怕都沒有這么大。

    中唐時期,六柱國之一李弼的后代曾寫《鄴侯家傳》,里面便記載了府兵制形成初期的基本組織結構,當中有關府兵甲杖給養的描述是說六家共給。

    這六家究竟說的是什么,后世議論諸多,有說是六等民戶,有說是代指六坊,也有的說就是指的六柱國家。

    眼下西魏的府兵制還在一個發展期,六柱國都還沒有就位,李泰自然也不知道這所謂六家究竟指的什么。

    但在了解到眼下西魏軍隊幾種補給方式,又加上見識到這些北鎮軍頭們所占據的豐厚鄉土產業后,他倒覺得六柱國家供給軍備應該是比較合理的。

    歷史上除宇文泰之外的諸柱國大將軍,集中在大統十四、十五年之間出現。而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在關西掌權掌勢多年,早已經成為了立足關西的大軍功地主,已經不可再作貧寒軍頭視之。

    之后的大改胡姓,府兵們都要改為將主姓氏,也說明初期的府兵是有著一定的私兵性質。六柱國作為府兵的最高統帥,負責一部分軍資給養的籌備提供也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六柱國受封不久,權力便一直在虛化,且開始不斷減員。六家共給未必是長久的制度,但從李泰對宇文泰的認知來看,尊其位、虛其權、奪其資、削其勢,宇文泰死絕對干得上來的。

    就比如當下,索取趙貴的莊園產業,作為臺府開辟新事業的本錢,李泰雖然還不清楚其中內情,但想來宇文泰必然是在其他方面給趙貴提供了讓其無法拒絕的補償。

    這個老大,表面和氣的很,其實心黑著嘞!

    田地中,一些重要的粟黍作物已經被收割了,但剩下的許多雜菽作物仍然頗為可觀。等到勞役人員到位再收割一番,起碼都水衙署下半年的口糧不用多操心。

    莊園產業雖美,但規劃卻差,居住場所雜亂無章,田間地頭還分布著許多農奴居住的棚屋營帳。除了莊園主體建筑修建的尚算宏大之外,其他方面甚至都不如李泰自家的商原莊。

    畢竟像他這種熱衷營建的敗家子,整個關西也是罕見。再類比賀拔勝之前的經濟狀況,趙貴即便占據著豐田美業,也未必就闊到富可敵國。

    李泰在巡察一番后,當即便決定將自己的辦公地點設在此處。

    按理說都水使者要在長安皇城中坐衙辦公,從事郎中則在行臺辦公,李泰既無開府之銜,也不是名位確鑿的州郡長官,是沒有在臺府之外建立行署的資格。

    但他的職事又有特殊性,并不適合坐衙辦公,事從權宜也是為了做事方便。

    六名備選的參軍各持書令,一臉愁容的離開了莊園。

    裴鴻和李到則被留了下來,李泰給裴鴻安排了一個錄事的職位,讓他帶領自家選定的那些令史們快速將相關書令抄寫出來,李到則暫領參軍事,負責向沿線州郡官府和鄉豪們傳遞命令。

    要做事,首先得讓民眾們知道他這個衙署的存在。之前朝中司農已經向洛水沿線州郡通知了這一任命,但民間對此存在仍是茫然。

    該從何處入手打開局面,李泰也早已經權衡多時。

    雖然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這火還是不宜燒的太勐,畢竟都水衙署在此之前是并不存在的,如果一開始就站在大眾利益的對立面,無疑是在找刺激。

    既要讓大家感受到都水衙門的存在,又不能產生太大的抵觸對立情緒,所以李泰在考慮一番后,便決定都水衙門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魚!

    他讓裴鴻擬定了一條《購魚令》,再著李到率眾快馬沿洛水橋梁津渡之處進行張貼并宣揚,都水衙門比照時價沿河收購漁民的魚獲。

    同時他又給沿河凡有碓硙設業的業主們下達了一條代購令,這些碓硙業主今秋以前需要代為收購一千斤的漁獲,如果不能足額交付,十月之后便不準他們碓硙作業。

    裴鴻原本還在埋頭擬寫書令,聽到這里后,手中毛筆便頓了一頓,似乎是懷疑自己聽錯了,抬頭說道:“關西天寒,十月之后河道通常冰封。如此禁令,不足揚威啊!”

     ; “天時不是我們能預度的,但令行禁止則必須要做到!”

    李泰聞言后便微笑道,這個常識,他怎么會不懂?問題是沿河碓硙設置多年、全無管束,如今要驟然管制起來,難免激生鄉忿。

    這條命令雖然措辭嚴厲,但實際上形同虛設。大多數碓硙業主看到,只會當作一個笑話,未必就會正視反對。

    但對李泰而言就是劃下了一道線,那就是沿河碓硙究竟能不能經營,老子說了算!

    這是確立一個攤派任務、換取經營權的模式,也能甄別出來那些碓硙業主誰肯當回事,誰根本不給都水衙門面子。目標確立后,有的是法子收拾。

    “可就算要購魚,方今衙署也全無物資的儲備啊!真要漁獲上繳,該如何兌付?”

    旁邊李到又一臉好奇的問道。

    李泰對此早有預桉,聞言后便笑語道:“此間碓硙一區、可以坐地生利,衙署雖然乏人經營,但大可以租使出去。遍告此間官民,兩天后于此衙署選租,有意者皆可前來高價,價高者得!”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李泰對這西魏政府最感到滿意的一點,就是法無禁止、盡可為之,去年他就跟武鄉縣衙做買賣,今年輪到自己坐衙,當然也得搞起來,先弄筆活錢。

    此間這區碓硙,他眼饞好久了,自不打算交給別人經營,是一定要弄到自己手里的。

    不過他剛剛新官上任,內外關注者不乏,也不好明目張膽的中飽私囊,還是得搞個招標會過上一手,也算是自己掏錢,搞活都水事務。

    等到投標中后,就可以把這一片地方高墻圈起,碓硙作業之余,再搞上幾架大紡車紡紗紡線,讓這印鈔機全力開動起來。

    除此之外,他又著劉共前往左近南白水縣進行溝通,割讓一部分莊園耕地充作縣中官屯,換取縣中經營的幾處官營渡口和舟船。

    至于武鄉縣管制的渡口舟船,他早經由鄭滿爭取過來、劃給了渠盟使用。

    堂堂都水衙門,連幾個渡口舟船都管治不了,那也是個笑話。將這些掌握在手里,就可以安心收過路費了,雁過拔毛,也是一項收入。

    幾項工作安排下去,首先獲得反饋的是跟南白水縣的資源置換,一名縣尉到了第二天便跟隨劉共來到沿河莊園里。

    “高平男于洛東鄉德事跡,某等洛西群眾也聞名已久、心中敬仰!”

    那縣尉五十多歲,入堂后稍作恭維,便忍不住開口問道:“前者鄉士劉某傳言,請問是否屬實?”

    “衙堂新設,乏用辦公。居此縣域,也盼望能夠守望相助。南白水沿河所設津渡者三,大小舟船三十余,愿以公廨良田三十頃置換。縣尉若能作主,此際便可成事!”

    李泰微笑著回答道。

    縣尉聞言又是一喜,旋即又有些為難道:“只是三十頃啊……但縣中津渡經營年久,舟船打制維修也所耗頗多,能不能、能否……”

    “我既受使,便誠于事,不欲與縣官爭斗使氣。橋津舟船,本就在都水職內,縣官兼管多時,確有勞苦,所以割贈公田酬謝。區區小事,也不值得滋擾大行臺。若據此奏言,難免會與縣官失和。”

    李泰肯拿出三十頃良田置換,已經算是客氣,聽到這縣尉還想要更多,臉色頓時拉下來。老實說這些縣官在他眼里,還不如那些鄉土豪強難纏。

    縣尉眼見此狀,頓時也不敢再做堅持,連忙又拱手道:“是下官一時迷茫,實在不必勞煩上司。三十頃、就三十頃!只不過縣中力役貴乏,津渡船工仍需歸衙聽用……”

    “這是當然,彼此各安本分,豈敢插手別司桉事。”

    李泰倒也并不貪得無厭、連船工都要一起打包,順便也是表明下自己的態度,不會隨便征使縣里的勞役。

    做成了這筆交易后,他心情也不錯,接著又笑語道:“洛東鄉里受惠渠事,已經是遠近有聞。我所司事也有治水勸耕,此縣中若有渠事籌謀,可以傳言告聞,若鄉情適可,便能盡快立事!”

    “一定將郎君此意歸告縣尊!”

    那縣尊聞言后便干笑應聲道,瞧得出誠意甚乏。

    李泰對此也不意外,如果沒有鄉土資源的支持,郡縣官員其實權力很有限,徒具其位而已。

    龍首渠之所以能夠修成,主要也是在于他的大力推動,縣令杜昀雖然也算是一個好官,但事權和能量卻不允許。

    所以他想整體整頓洛水,關鍵還不在于沿線的官府,而在于那些有人有物的土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