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不同于趙貴焦灼為難的心情,李泰只覺得在大行臺的包庇下、有種如魚得水的自在從容。

    這段時間里,他一直留宿于臺府,擔心離開后或會被有點狗急跳墻的趙貴給堵了。

    大行臺對他欣賞包庇的前提,是在于他能繼續創造價值。可如果他自己謀身不謹慎、被人搞死了,是還達不到跟趙貴以命換命的重要程度。

    有關洛水水利加強管制的計劃,他一直在補充細節。當然也少不了滿滿的私貨,具體的步驟有詳有略,看起來切實可行的同時,還要保留下一定的人為變量。

    總之,既要讓宇文泰見到并認可這份計劃的價值,又要讓他意識到不同的人去操作、結果會大不相同。為了確保計劃的最好效果,李泰這個定策者自然就是最好的執行者。

    這對文桉功底的要求就挺高,但也算是李泰的本職業務。別的本領他或許馬馬虎虎,可講到對榜一大哥的討好,這也是所有UP主的基本能力。

    除了繼續完善這一個洛水計劃,墨曹內部的行政流程改革李泰也有參與。

    只不過這方面進行的并不順利,除了倉儲制度的完善讓工作量有所降低之外,其他方面的事務改變不大。

    畢竟行政流程的精簡改變本來就屬于考成法配套改革的一部分,許多霸府事務都需要流轉諸曹協同辦公,墨曹這里再怎么單獨折騰,效果都是非常有限的。

    不過短時間內李泰也不打算再作上書,他近來在宇文泰面前出的風頭已經夠多了,真要各個方面都作表現,反而沒了重點,也對他謀求外事的想法不利。

    這一天中午,他剛剛結束了盤庫出納的工作,正打算回到堂中翻閱一下別曹調取過來的洛水水文資料,行至堂前時便見一身戎裝的宇文護正臉色陰郁的走入官署。

    “那事情,伯山你也知道了?”

    宇文護走上前來,開口便低聲說道。

    李泰聞言后便點點頭,將宇文護引至自己署中居室坐定,打算先把自己摘清楚:“日前趙驃騎入府告事,突然要別室奏告,我便暗覺不妥,正打算……”

    “這狗賊著實可恨!他自己囤積聚斂,有失大臣體格,卻厭見別員作業牟利。只可惜我之前出使河東,沒能在府面爭,歸來后才知大事不妙!”

    宇文護的確是氣得不輕,不待李泰把話講完,便恨恨說道。

    原來你這幾天都不在華州啊!

    李泰聞言后也是一樂,這幾天他對事態動向也不失關注,但趙貴抵達驪山后便沒有別的聲訊傳出,長安的賀拔經緯兄弟倆也只是閉門謝客,除了京畿有些人心騷亂外,并沒有更進一步的事態發展。

    他這里也在好奇宇文護真能沉得住氣,但因沒有提前報信而心存理虧,也沒有刻意打聽宇文護的動向,原來這家伙之前都不在關西,那也省了解釋他沒有報信的理由。

    “這件事也的確有悖于情理的地方,之前我共薩保兄你同往游觀的時候,所見奢靡過甚、情欲恣意,心中便暗覺不妥。但見賓主兩歡,驪山又隔離塵世,心中也略藏僥幸,只道不擾于外便仍可有整改余地。之后諸事纏身,無暇共薩保兄細論,卻不想已經被邪目窺望、要斷人財源……”

    他又一臉沉痛的說道,語氣中還有滿滿的自責。

    宇文護聽到這話,又是一臉的憤滿:“是啊,驪山本就避世絕俗,縱有什么事情出格,也無誤世風教化。人心欲盛,我能疏之,又擾何人?趙貴他為將不勇、為臣不賢,已經是人所不齒的敗類,有什么資格道德自詡、毀人事業!”

    如果能作怒氣槽顯示的話,宇文護這會兒想必已經爆棚了,提及趙貴便咬牙切齒。

    “事已至此,總需面對。趙貴已經典兵將那驪山別業封鎖,薩保兄你可想好該要如何應對?”

    李泰就喜歡宇文護這幅氣盛模樣,見狀后便又沉聲發問道。

    “唉,還能怎么辦?大行臺既已下令,彼處事業也已經難以為繼,只盼那兩人能夠知情識趣、自作自受,不要隨意攀誣別人!”

    宇文護聽到這問題,又是一臉的愁容,已經打算接受這一結果。

    李泰聽到這話便是一愣,感情你撂了半天狠話,就這點氣性膽量?這特么都被人蹬鼻子上臉、回手掏襠了,還打算息事寧人?

    不過宇文護有這樣的態度倒也并不意外,哪怕他未來能做到屠龍小能手,也還得十幾年的成長過程,加上事實所迫。

    現在的宇文護雖然也已經年過而立,但在心理上仍然也有可見的稚嫩之處。

    整個家族有叔叔宇文泰主持大局,自家戶里還有才能遠勝于他的兄長宇文導,絕大多數事情都不需要他來獨當一面,明顯的歷練未足。甚至就連賀蘭祥等表兄弟們,都比宇文護要更顯成熟一些。

    諸如當下這件事情,宇文護哪怕心里憤滿不已,卻只想著趕緊了結過去,不要把自己牽引出來。這像極了在外做了壞事、闖禍的小朋 的小朋友,想方設法瞞住家長,擔心回家挨訓的樣子。

    “薩保兄你如果這么想,那可就真的錯了!”

    李泰當然不能讓宇文護做個縮頭烏龜,于是便開始苦口婆心的勸告道:“人間事跡,行既有痕,豈有絕密?人心雜計轉瞬千念,雖至圣之人尚且不能所思盡善。但使有力可用,主動補過總好于事系旁人口舌!

    縱然戶內親長訓責兇勐,也是希望兒郎能周全縝密,不要露怯人前。有的事情若能戶中妥善處理,那就不必宣揚于外、由人臧否。”

    “伯山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唉,大行臺執掌內外、維系艱難,我實在不忍將自己輕率行徑滋擾于他。如果自己能夠處理妥當那自然最好,可現在趙貴這狗賊已經引軍而出,事情難隱。我若再貿然插手,只會招惹更多非議于身……”

    宇文護臉上仍是愁容不減,對主動站出來承認錯誤打心底里犯憷。

    “我近來對此也思慮良多,此事本不該是薩保兄你的煩惱,也是因我輕率招引,才讓薩保兄你有當下的為難。薩保兄如果覺得難于啟齒,我愿與你共趨大行臺當面坦白隱情。眼下事情已經揚出,但仍不失大事化小的余地。若大行臺因為不知隱情而處置失當,屆時再想修補將更為難啊!”

    李泰真為這個大寶寶感到無奈,繼續正色說道。

    宇文護聽到這話,神情才流露出幾絲松動,點頭說道:“伯山你肯為我助言,那自然是好!我自有職事操勞,內外勤走,本也沒有太多的時間關注瑣事,所托非人、所信非人,悔不當初啊!”

    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眼見當下的宇文護對宇文泰敬畏有加,再聯想其人之后做出的事情,李泰也不由得感慨人真是復雜的。

    或者宇文護真沒有謀國篡位的野心,對堂弟們越心狠手辣,可能越體現出他對叔父所創下這份基業的維護和熱愛。

    既然宇文護沒有主動承認錯誤的勇氣,李泰便抄起那柄他之前送給自己的那柄寶刀,起身與他同往拜見大行臺。

    既然要認錯當然也得拿出認錯的態度,這不當得利的收獲自然也得交公,反正李泰早覺得這把刀留在他這里就是個燙手山芋,就算是拿著上陣殺敵也容易被人當靶子集火。

    得知兩人一起來見,宇文泰也有些好奇,在直堂別室召見了他們。

    宇文護入房之后便直拜下來,垂首不語,李泰見狀后便索性將寶刀兩手奉上,然后再跪拜下來將事情隱情講述一番。

    聽到這話后,宇文泰也有些傻眼,他對這件事懷有的目的當然不單純,但也沒想到這把火居然燒到了自己家里。

    “兒郎置業謀生,這也無可厚非。但若執迷物利而無顧風化,這是你該做的事情?事前不作告知,事后還心存僥幸,你說,我家風是苛刻嚴厲還是松弛失防?”

    宇文泰垂首怒視著宇文護,宇文護只是將頭垂得更低,旁邊李泰見狀便向開口,卻被宇文泰嚴厲視線一轉堵了回去。

    如此又過片刻,宇文護才緩緩抬起頭來,已經是淚流滿面道:“阿叔,我錯了……但若有得選,我還是要這么做,不因自己欲壯,只是深感家用不豐。門外大事自有父兄擔當,但戶內的家計用度,我情不能辭……

    我自己勞計幾分,少幼們可以免于憂愁。凡所牟利,除了贈送李郎這柄寶刀,余者絲縷我都沒有浪使自身……”

    漂亮!

    李泰跪在一旁,聽到宇文護這番情真意切的自辯,也在心里暗暗給他點了個贊。總之就咬緊牙關這錢我一分沒敢花,你老小子管生不管養,我搞點副業補貼家用怎么了?

    “我家既非富貴累世的名門膏腴,今日所享已經遠勝先人所遺,還有什么家計憂愁讓親屬不安?既然知錯,又為何狡辯!”

    宇文泰聽到這話,先是拍桉怒喝一聲,轉又怒視著李泰道:“李伯山,知你事才卓越,但休要以你浮華之性損我樸素家風!”

    李泰聽到這話,頓時不爽起來,你罵侄子就好好罵,拉我墊背干啥?

    “大行臺如此言計,恕臣不能認同!或奢或儉,雖因教化,但趨樂避憂,也是人性使然!臣雖家世不俗,但也是生于憂患。水池公盼能家計優裕,臣不覺有錯。安貧誠可守道,富貴難道就盡是奸邪?

    驪山此業運營未久便已經獲利頗豐,京畿貴人悖德趨此,豈是政令所催?若非水池公造此事業,大行臺能知世風已經輕墮至此?”

    李泰講到這里,已經是一臉的正氣凜然:“諱疾忌醫,并不可取。一緊一弛,乃是教化張合之道。時艱則物困,民豐則國饒。家運國運,休戚相關。

    極奢自不可取,但至儉也是有悖俗常。大行臺為天下守財,亦需深察民風所趨。荒年重谷,豐年重貨,但若風氣過猶不及,宜需聚眾戒之。

    驪山之業的確不合時宜,鳴此警鐘,使人警醒,臣竊以為水池公功大于過。臣愛巧思、喜浮華,誠非至善,但大行臺若因儉塞言,亦是一失。斗膽諫議,恭待聽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