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這一整天的事情,李泰也深刻意識到自己仍是弱小,偏偏又挺招人,誰都想過來戳上一把。

    但也好在如今的他已經進入行臺霸府,宇文泰也已經看到了他的價值,只要專心做好老大交代的事情,暫時是沒有人能實際的傷害到他。

    李穆那通威脅,他也沒有放在心上,大家各有各的做,誰能阻止我為大行臺效忠做事?

    當然,前提還是得能把事情做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大行臺可是不養閑人的。如果不能創造新的價值,分分鐘被拋棄沒商量。

    碓硙盡收官有并不現實,宇文泰也是不清楚這當中具體詳情、乍聽李泰講起此節才生出這樣的想法。想法可以激進,但若要落實還是得參照實際的情況。

    北魏均田制之所以能夠實施,在于朝廷掌握了大量的無主荒地。但水利碓硙卻是一種稀缺資源,大多都掌握在豪強軍頭手里,想要虎口奪食,就得做好迎接反噬的準備。

    李泰是沒有改革家那種殉道者的熱情,就算有也不會釋放在宇文家買賣上,所以一步步的手段當然要考慮清楚。

    這第一步顯然不能直接將視線放在那些沿河碓硙上,而是要先提出一個對大眾都普遍有利的方桉,那就是疏浚河道。

    河流變得暢通,水量增大,這對沿河農耕和碓硙水利都能帶來不小的好處,自然不會有人反對。

    這種共識達成以后,官府就可以沿河設置堰埭,一定程度上控制水流或豐或貴,有了這一基礎,自然也就掌握了話語權。一三五停水,二四六間接性供水,可勁兒折騰就是了。

    這樣的手段當然會給沿河農耕帶來不小的負面影響,但影響最大的還是那些沿河碓硙的擁有者們。斷流一天,碓硙就要歇工一天,造成實實在在的損失。

    這種情況倒還達不到官逼民反的程度,官府則可以趕工為名,針對那些碓硙確立一個征捐名目,從那些擁有者身上榨取一部分利益,補充一份前期的消耗,也獲得后續的資金。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官府的話語權就徹底確立起來,接下來的步驟就更好操作了。

    于新修的堰埭附近增設碓硙,面向社會整體進行投標,引入更多的豪強加入進來,讓他們各自進行經營,官府則可以坐地抽傭。

    這樣的好處是把水力資源進行重新分配,將官府與民間的對抗轉化為人民內部的競爭,只有豪強們內部卷起來,官府才能擁有一個仲裁權,可以搞點狐貍分餅的操作。

    直接將水力碓硙收歸官有,看似干凈利落,但隱患也大。

    首先官府要新增一套經營管理的班底、并擬定一個管理流程,其次不能在民間爭取一部分支持者,會讓官民矛盾加劇,嚴重起來的話甚至都可能影響到對關隴豪強的整體收編與府兵建設。

    思路就是這么個思路,具體的步驟李泰也在認真思索,這并不是短期之內可以完成的改革,他也希望能夠借由此事獲取更大的權力。

    所以在擬寫計劃書的時候,他便選擇了以洛水作為一個試點。洛水是渭水的重要支流,但也不算是關中農業的根本,其所流經區域除了華州境內這一段,其他地方大都不位于關中平原。

    這意味著政策推行就算遇到什么阻滯、進行的不順利,對關中農耕帶來的負面影響也在可控范圍之內。而且洛水流域基本沒有什么大的地方豪強,可以不必跟京兆韋杜那樣的豪強大族產生直接正面的沖突。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李泰對自己勢力發展的定位,眼下的他仍是弱小,需要繼續經營發展。京兆周邊強宗林立,政治敏感度也高,一旦踏入其中難免諸多掣肘,發展的空間實在有限。

    這件事如果能夠立項實施,李泰當然要爭取一下主導權,領導小秘雖然地位超然,但哪比得上方面干將威風八面。蘇綽那中年早衰的樣子他都看在眼中,內心里自是充滿排斥。

    基本的思路確定之后,接下來的幾天,李泰除了正常上班工作,就是完善計劃細節,倒也忙碌充實。

    李穆在宇文泰面前的確面子不小,在其來訪兩天后,又輪到李泰當值記室時,宇文泰便主動講起了這個話題。

    他并不方便直接干涉名族家事,只是旁敲側擊的暗示李泰工作之余不妨進行一些其他社交活動,諸如鑿窟禮佛之類。

    李泰倒是不好直接不給宇文泰面子,只是嘆息道:“臣荷恩既重,之前病休已經累事許多,焚膏繼晷盼能盡快了結桉中積事。在臣心中,大行臺頂天 行臺頂天立地、雄計造業,臣幸從事府中,名爵盡享、衣食畢至,實在沒有什么虛妄念想擾告神佛!”

    宇文泰聽到這回答,雖然知道是客套話,但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伯山妙言洗耳,與你相談也是一大樂事。謹慎知足,不只是為臣者的本分,也是御人者的幸運啊。你既然要專注于事,自不會讓雜情擾你!”

    在宇文泰心目中,李泰這個小年輕自然不如李穆這個肱骨親信重要。但他身為上位者,也不能對下屬有求必應,胸懷之中自是有各自使用的度量。

    更何況,冒認名族本身就是一個頗為敏感的話題。關東對名族士流的聚攏本就強于關西,宇文泰作為霸府首領,也不好親自下場操作。

    說到底,他的權威來自于對秩序的維護,而非對秩序的破壞。

    李泰敢于回懟李穆,也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武夫當國,的確沒有太多道理可講,可當身份地位發生改變后,對人對事的態度自然也會相應的調整。

    爾朱榮兇不兇悍?河陰之變殺得人頭滾滾,但在河陰之變發生時,他只是一個邊臣入國,需要以殺立威。可當他成為霸府權臣后,同樣就有了顧忌,乃至于被他所擁立的孝莊帝成功反殺。

    社會的良俗秩序破壞起來倒也簡單,匹夫一怒尚且伏尸兩人,可當想要營造持續穩定的權威時,就必須要對規矩做出讓步。

    經過這番對話,李穆這件事算是揭過去了。

    李泰既沒有被趕出行臺,也懶得替他家站場。就算之后還會有什么余波,起碼眼下有宇文泰的包庇,李泰不需要為此操心。

    這也不算什么原則性的利益沖突和矛盾,李泰倒也不排斥跟高平李氏兄弟幾個認親,但前提是你態度得端正。上來就端架子認大輩,你喊我聲大叔挺虧嗎?賀六渾那么牛逼,那也是我老大哥!

    李泰在臺府忙碌工作的時候,府外人事也并沒有就此停滯不前。

    數日前,一支全副武裝的精兵隊伍進入驪山,瞬間便打破了這近畿避暑勝地的祥和。

    須知驪山中可不只有賀拔家一戶別業,許多京中權貴也都在此山麓中圈地治業。

    趙貴突然率軍進入驪山,在此之前既為向朝廷報備,入山之后也都遲遲的沒有通知,這就難免讓人浮想聯翩:是不是大行臺有感去年邙山之敗喪失權威,所以想通過什么行動將權威重新樹立起來?

    朝廷與霸府,本就是西魏政權的兩個中心,若彼此之間失于交流、產生什么沖突,所引發的后果也可大可小,讓人不安。

    所以在趙貴率軍入山的第二天,一直沒有等到一個解釋的西魏皇帝元寶炬便直遣使者來到驪山詢問究竟。

    趙貴對此也很為難,之前大行臺明確吩咐此間事情能隱則隱,不要鬧到人盡皆知。哪怕面對皇帝使者的詢問,他也不敢直言以告,只推說唯奉使命、余者不知,具體事機請征詢大行臺。

    這樣的回答,自然不能讓皇帝和朝廷滿意,但趙貴也沒有辦法,去年戰事不利他本來就要負很大的責任,若再連一個端正的態度都沒有,他自己都找不到一個大行臺繼續包容重用他的理由。

    可是如此一來,他見惡于朝廷就在所難免了。畢竟何事不可訴于君上?他卻偏偏不能說,更加坐實了倨見王室的大行臺心腹身份。

    意識到這一點后,趙貴也不免懷疑之前自己言及此事時,大行臺那震怒模樣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或許心里早就已經打定主意,要通過一些行為對朝廷做出一定的震懾,只是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

    趙貴所奏告的這件事情,往小了說只是家風家教、生活作風的問題,只因涉事者乃賀拔岳的后人才顯得有些特殊。

    在起始的階段秘而不宣,能夠給京畿人心帶來極大的震懾,讓人認清現實,如今的關西終究還是大行臺說了算。收尾的時候也很簡單,只需稍作解釋,內外群眾也都能體諒大行臺為人隱惡、對賀拔岳后人關懷備至的苦心。

    從頭到尾,壞人只有趙貴一個,是他小題大作、將京畿權貴們各家紈绔子弟的嬉戲玩鬧上升到近乎謀逆兵變的程度。

    朝廷不會再信任拉攏他,而那些被拘謹別業中的賓客紈绔們各自家人在虛驚一場后,對趙貴只怕也會是怨念深重。

    “這一次,真是失算了……”

    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后,趙貴心中憤滿不已,這番怨氣自然不敢指向大行臺,唯對那個讓他舉止失措的李伯山恨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