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望向李泰,倒也沒什么特殊意思,無非那軍用的餅料是由李泰發明,去年他又大力推廣,再加上若干惠恃之奇襲北境稽胡得手,等到今年,諸軍便多有配給。

    但卻沒想到趙貴這里出了紕漏,發放霉餅給河防軍士,以至于多營竄稀、戰斗力銳減,甚至都報到了他這里來。

    “李伯山,軍食餅料是你初造,發生這種情況,可有預見?”

    想了想之后,宇文泰便抬手指了指李泰問道。

    李泰忙不迭避席而起,入堂作拜道:“臣所造餅,工料使足,今夏武鄉郡兵參防所食亦臣家奴勤造供給。雖然事未躬親,但至今未有此類情勢意外發生。”

    宇文泰聞言后便點點頭,擺手道:“退下吧。”

    等到李泰退回自己座席,宇文泰才又轉望向趙貴,皺眉說道:“兵者,國之壁石!給軍食料,宜需慎重。今夏河防,驃騎所部且先退后,著別部調防,勿使有漏!”

    趙貴這會兒額頭已經覆上一層細汗,只得恭聲應是,又連忙說道:“去年大閱之后,末將便典軍參與河防,無暇兼視其他,糧事委于屬官。待到驚覺,已經時晚,河防為重,不敢留頓盤桓。歸整之后,一定重治此諸罪員!”

    宇文泰聞言后便略作頷首,沒有再多說什么,手頭已經抓起另一文卷,顯然是在表示結束這次談話。

    趙貴見狀后,本待起身告退,可當視線又掃見坐在記室席位中的李泰時,眸光便略作閃爍,原本已經抬起的臀部再次落座,又拱手說道:“今日入參請罪之外,另有一事須稟。唯此事情難于啟齒于眾,懇請大行臺容某別室以奏。”

    宇文泰聽到這話后,略作沉吟便站起身來,示意趙貴同他移步堂側耳室。

    趙貴聞言后便是一喜,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瞥了李泰一眼。

    李泰自然不會慣著他,眼皮一翻回以白眼,但等到這兩人離開后,心里也不免打起了鼓,暗忖這老小子見不得自己好,不知是要上哪份眼藥。如果說的是驪山會所的事,那倒有點樂子可看。

    兩人走入側室之中,宇文泰剛剛坐定還未及發問,趙貴已經先一步深拜于地并澀聲道:“此事本不該臣來啟奏,然則內外無有敢言者,臣唯忍痛斗膽奏告主上以知!”

    聽到趙貴語調沉重,宇文泰便也端正態度并沉聲道:“我與元貴,無不可言,無論何事,直告無妨。”

    “臣所奏者,乃是故太傅二息,自今年初,造業驪山,奢靡之甚,讓人震驚!故太傅所蔭深厚,臣亦受之,若此二息止于浮華樂趣,臣循于故義、勉力說之,不忍坐視少者浪戲。然此中不端漸近不軌,設網近畿、廣羅京畿貴人,太師魂去未遠,禮中尤不自晦……”

    宇文泰聽到這里,放在桉上的兩手挪至膝上暗暗握起,眉頭先皺后舒,口中則說道:“竟有此事?我實不知……元貴是眼見,還是道聽?我非不信你,但、但那二子實在不像言中。”

    “事所涉大,情系故人,臣豈敢妄言!主上尚義而信善,臣有何嘗不是如此?唯此事跡確鑿,讓人驚疑難定。事表之下,應有曲隱,二子謙沖自守并非短時,何以近日突然有改前轍?”

    趙貴繼續說道:“臣百思不解,又恐私問傷情,權衡一番,才決定啟奏主上降使問之,若事緣自我則戒之改之,若確知受人蠱惑,我等感義故太師、故太傅徒眾,豈能饒之!”

    宇文泰聽完后便又沉吟一番,旋即便冷笑道:“若非元貴告我,我還不知要被蒙蔽幾時!事則幾樁,勞你錄定,故太傅家風豈可毀于我的失察!”

    趙貴眼見大行臺怒色上臉,心里先是一喜,可當聽到讓他將所言奏記錄下來,還是心生幾分遲疑,但也未暇多想,只能坐定下來將所奏言書寫一番。

    待到趙貴寫完,宇文泰接過看了一看,神情轉趨澹然,提起朱筆在紙上勾出一橫,旋即將此遞還趙貴:“太師魂去未遠,戶中便滋生邪情。事若經于臺府,天下能不哂之?元貴你鄉義德賢,請你引眾封鎖驪山人事,我再遣近者察辨隱惡,能隱則隱、該罰則罰!”

    “這、這……臣領命!”

    趙貴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書和大行臺的朱批,心中雖有抵觸,但卻不敢拒絕。

    待到趙貴領命而去,宇文泰又在這里坐了一會兒,沉吟一番抬手道:“召李伯山來。”

    不多久,李泰小心翼翼的走進來,衣襟和手指上還沾著幾塊比較明顯的墨漬。

    “糧餅生霉,是什么情況?你家制造能收存多久?”

    宇文泰抬眼看看李泰,開口問道。 問道。

    李泰思路明顯不在此處,聞言后先是錯愕片刻,然后才連忙說道:“糧餅不霉,首在脫水……”

    他將自家糧餅制作工序詳細解釋一遍,宇文泰在聽完后又問道:“如此工序繁瑣、費工使料,你新客立鄉,家境堪任?”

    李泰這會兒也有些把握不住宇文泰的思路,索性便將這事業做起的緣由和過程詳細講述一遍。這倒也沒什么不可言的秘密,以前只是宇文泰不關心,真要關心詢問的話,若干惠等也一定會合盤托出。

    “區區水邊的碓硙,見功居然如此顯著!”

    宇文泰聽完他以麥換面又以面換麥的各種操作,忍不住便感慨一聲。

    李泰聽到這話便有點發愣,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你家好歹也是北鎮豪酋,怎么連這種基本操作都……還真可能不知道,或者說沒想到利潤這么巨大,北鎮有個屁的碓硙啊!

    這么一想,李泰才發現宇文泰可能還真的沒有這方面的生活閱歷,起碼認識不夠直觀。

    雖然宇文泰在關中做了多年老大,但除了內部各種錯綜復雜的問題,還要面對咄咄逼人的高歡,具體到一座碓硙的產值,可能真沒人詳細對他奏報過。

    意識到宇文泰這個知識盲區,李泰又連忙說道:“水土萬物,惠人益國。善耕者不患食,善工者不患利。水之利業,不止于耕。工農百業,咸興于此。民倚之則民富,國倚之則國強。半丈碓硙,勝田十頃,利造萬物,人莫能爭!”

    宇文泰聽到這里,擺手笑道:“夸張了,還是先需有物可造,然后才可造物。耕織是國本民生,余者雜業,幾可能爭?”

    你咋這么杠呢?老子也沒說工比農重要,這兩者本來也不沖突啊!

    李泰深吸一口氣,整理一下思路才又繼續說道:“工之利造,百姓因便,若能從善調和,則人力倍省有余。唯因朝廷律令不涉此節,所以民間濫用,壅渠塞水以為利,利聚于豪強,弊流于小戶!

    臣舊立鄉,鄉人爭水,險難立足。鄉人亦非好斗,只因洛水沿線苦水久矣!上游豪強設堰攔水,蓄力行工,沿濱之地竟然因水失耕……”

    他還怕宇文泰聽不明白他的意思,停下來解釋一句:“洛水設堰之豪強,就是趙驃騎家。臣有感鄉人疾水之苦,所以號召鄉人鑿渠引水,以求利耕。

    洛水本非豐流,沿線堰塹碓硙雜錯競設,或壅或濫,積弊實深!臣雖淺具薄智、不懼任艱,但勢小力弱,所能顧者,唯此左近鄉鄰而已。”

    宇文泰聽到這里便皺起眉頭,沉聲道:“既然疾困如此,年初相見為何只言渠事,不言其他?”

    “不敢。”

    李泰回答的也干脆:“往者閑庭坐客,不知幾時能達上聽,言不及深,計不及遠。如今受命于臺府,朝夕可以聞奏。雖爭利于豪強、群眾怨謗,亦不失自白剖獻之地,所以斗膽進言。

    臣竊以為,行臺用政,與其強征于貧弱,不如勸捐于富強。大行臺亦言,有物才可造物,凡此河梁碓硙,幾有赤貧人家?存其農本,分其工利,是家國兩便的善政啊!”

    李泰也不知道趙貴剛才在這里告的什么刁狀,但總之抓住機會向大行臺表現就對了。加強河渠碓硙的管制,既能擴大稅源,還能疏通河渠,讓農耕水利環境得到改善。

    至于說會不會因此遭到那些坐擁水利的豪強軍頭們抵制和敵視?那是肯定會的,但這只是少部分人的利益,畢竟河道就那么寬,或許左近鄉鄰早就看他們不爽了。

    “李伯山總是能著眼于俗規之外,給人以驚喜。碓硙歸國,你覺得需作幾個步驟?”

    宇文泰稍作沉吟后,便又發問道。

    李泰聞言又是一嘆,終究還是大老狠啊,我這里還在盤算著收稅,你卻想一步到位的充公。

    但這個問題卻不好回答,稍有不慎引火燒身,因此他只說道:“臣淺思所得,唯此意向,但仍框架未具,不敢擅言。但若能給臣碓硙一區自使,臣可為國養士三千!”

    “還沒想好那就繼續想,不進成文,不準離府!”

    宇文泰顯然對這提議大感興趣,聞言后便說道,過了片刻后才想起來喊他來是為什么,便又問道:“你與故太師親近,故太傅二息驪山事,你知道嗎?”

    李泰還沉浸在剛才的思路中,聞言后下意識道:“知、知道,不多。”

    “知或不知,與你無關,去罷!”

    宇文泰聞言后便擺擺手,讓他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