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原莊外的道路,眼下已經是寬達兩丈的平路大道,道路上鋪設著一層沙子,從塬下一直延伸到莊園門口,哪怕暴雨天氣也不積水泥濘。

    這一條道路的修建,卻不費莊園工料,都是左近來往的鄉人們一兜一兜的沙子鋪墊出來。

    道路兩側便是渠市,鄉人們已經習慣集聚在這里買賣日常產出的時貨,無論買賣都能有一個公道的價格,三五枚雞子可換針線,一兩斗雜菽可換鹽醋。

    偶有放工時早的織娘們自忖今天工時不斷,狠心切上兩指油膘,回到家里姑翁夸贊、兒女歡笑,那漢子更是憨笑著將浴腳的木盆端到床前。

    鄉人們買賣只著眼當下的生活,舍不得租賃左右沿街那些鋪業客棧,但遠鄉的客賈無處棲身,又記掛著幾時莊上新貨放售,須臾不敢離開,只能長時間的留駐下來。

    除了操持買賣的鄉人商賈之外,此間還衍生出另一批謀生的人群。

    這些人手眼靈活,每見出入此間的生人熟客,便要湊上去問上一句:“老兄有渠票沒有?不論多少,我這里最高價收!一票一拃布,現給現量!”

    有不熟悉行情時務的人聽到還有這便宜,頓時樂起來,掏出手里紅綠花紋、兩指寬長的紙片笑道:“我這里十多張,你不騙人?方才進莊賣了六七斗菽料,那家莊人塞過來,老子還打算道上解便擦用……”

    “要了、要了,不論多少,現票現貨!”

    那人話沒講完,便被拉出道外,正待驚慌掙扎,懷里已經被塞了一卷布匹,那票據自然也被收走,一臉茫然的返回道路中央,看看懷里粗布的確不假,這才后知后覺喃喃自語道:“老子是不是吃虧了?”

    他也不算傻到極點,轉頭走到路邊一個賣編筐的攤位上,彎腰問道:“老兄,這莊上發給的紙片、人喚渠票的究竟是什么物事?”

    “那渠票啊,你可要收好,商原這李家莊上治賣貨料,除了貨資之外,還要驗看收取渠票。沒有這票,你資貨再多也買不到他家貨!”

    那攤主倒是個熱心人,聽到這話后便呵呵笑語道。

    “原來是這樣,那也沒什么用處,我也用不到買他家貨料!”

    那人聽到這話才松了一口氣,只覺得剛才拿布買票的是個傻子,這莊主也是無聊人做無聊事,難道你還能拿出龍肝鳳膽讓人爭搶不成?鄉人們但得衣食,他外又有什么所求?

    正在這時候,一隊騎士從莊里馳出,中間護衛著兩架大車,直往莊外一座大鋪而去。

    “上新了、上新了!”

    眼見到這一幕,原本尚算有秩序的市場頓時變得沸騰起來,各處呼喊此起彼伏,到處有人向那大鋪跑去。正在看守攤位的那攤主也一跳幾尺高,慌忙對旁邊攤位喊叫道:“幫我看貨!”

    話音未落,這攤主已經躥出了丈余遠。

    方才詢問那人見到這一幕,一時間也有些傻眼,想不通這商原鄉人究竟發的什么瘋,因為心里好奇,倒也不急著趕路,蹲在路邊瞧瞧這到底是什么幺蛾子。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那攤主才一頭汗水的返回來,手上提著一個凋花的竹筒,一臉晦氣的返回坐定,對旁邊攤主嘆息道:“晦氣,只搶到一筒杏花餳,還不如把渠票賣了更得利!”

    那看客聽到攤主著急忙慌的只為了搶買餳料,頓時樂不可支:“老兄,你們商原人是不是太寡見識?這蜜餳自己家里不會造,偏要此處爭搶?”

    “你懂個屁!”

    攤主沒搶到心儀的貨品,心情本就不爽,聞言后便翻個白眼,就在攤位大聲喊叫道:“李莊杏花餳,只有一筒半斤,先到先得!”

    這話一喊出口,左近便有數人聚上來詢問價格,那攤主直接報出三倍的時價,聽得那看客大感此鄉風氣敗壞,忍不住便說道:“我家也有餳食,比這賊漢價低幾倍!”

    原本還在討價的幾人聞言后頓時把這看客圍起來,各自溢價爭搶,那看客見狀后不免瞪大眼,忙不迭點頭道:“我這便返家,讓家人趕制,下旬還在此處,咱們……”

    “你家人自制?不是李莊產?滾吧,別鬧!”

    幾人聽到這話,頓時作鳥獸散,再轉頭望回攤位,那一筒杏花餳卻已經賣出。

    幾人購貨不得,紛紛怒視看客,更有人已經在做摩拳擦掌狀,那看客見狀,忙不迭夾著布趕著車離開此處,走出好久才狠啐一口:“ 一口:“瘋子,商原全是瘋子!”

    他這里方自下塬,旁邊道上又沖出一人,拉著車駕便低聲道:“老兄是去李莊賣貨?他家有渠票給你沒有?一票一尺布,現票現貨!”

    那人聽到這話先是一愣,片刻后看看夾在腋下的那卷粗布,狠狠摔在車板上怒吼道:“老子沒有!這商原、老子再也不來了!”

    李泰自不知有一位外鄉客人因他商原鄉情妖異而無所適從、幾近崩潰,但就算知道了,也只會一笑置之。

    關西地區適亂多年,整個物流交易體系崩潰嚴重、幾近于無,社會結構幾乎沒有分工協作的概念,人人都成一座孤島。

    沒有了分工合作、沒有了彼此需求,社會發展就會停滯不前。欠缺改變現狀的動力,無非一代一代守于現狀、茍且過活。

    李泰對鄉土改變已經頗見效果,曲轅犁的推廣大大縮短了鄉人們的耕作周期,龍首渠的重修提高了沿線的作物產量,這一部分節省的人力和提高的收益又該如何調度運用、才能發揮出更好的效果?

    鄉人們之前三日耕地、如今兩日可成,省出一天的時間回家挖地窖藏更多糧食,那我忙個啥?

    趕緊來我家工坊做工,賺更多錢才是正事!

    賺了錢不知道做什么,藏在家里還心慌?我這里有供銷社啊,添新衣、加新菜,勞累一天又是元氣滿滿!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剛創建渠市的時候,李泰心里也在打鼓,畢竟鄉情如此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鄉人們或仍習慣積谷備荒,未必就舍得享受于當下。

    所以最開始他也只是想著收購鄉里農余時貨,再轉運到華州、長安等需求量大的城池進行銷售。

    但當渠市建起來后,李泰很快便發現鄉里消費欲望同樣不低,鄉人們并非沒有消費的需求,只是以往欠缺一個穩定持續的商品供貨渠道。

    特別是一些簡單的工具商品,未必人人都懂得制造,但又確實有需求,與其自己費工費料的嘗試制作,不如直接就市采買。

    除了工具器物之外,各種農鮮食材同樣銷量極好,甚至往往供不應求。

    說到底,更好的生活是人最本能的追求,楊白勞哪怕那么窮困也得給閨女扯上二尺紅頭繩。

    當然,還有一點促使民眾將盈余消費的原因,那就是西魏政府、或者說宇文泰的霸府不當人。

    西魏大統三年沙苑之戰前夕,關西大饑,宇文泰便勒令擴戶搜糧,家中藏谷過量都是有罪的。盡管之后攻克恒農運回了不少的糧食,沙苑之戰也取得了輝煌勝利,但這被搜走的糧食卻沒說要還回來。

    所以關西民眾們還真沒有太強的囤積欲,穿了吃了那是正經的,無謂耗子給貓攢口糧。

    鄉人們之間的買賣利潤不大,本質還是在于互通有無、各取所需。李泰再怎么缺錢,也不至于喪心病狂到在這當中摳取利潤。

    但這種商貿繁榮的氛圍,卻可以極好的利用起來。凡事由小及大、自下而上,當一些規矩成為約定俗成的常識,本身就具有了力量。

    如今渠市中抄賣交易的渠票,就是這種產物。渠票只是渠盟內部記錄貢獻大小的一個憑證,可當被引入到一個供兌系統,且獲得大眾承認后,本身就具有了一定的信用價值。

    當然,也在于李泰的莊園本就能提供一些高品質的商品,才讓渠票具有了與稀缺性掛鉤的資格,甚至產生一定的流通性。

    有了渠盟內部的認可,有了渠票作為一種資格憑證,李泰就等于打造出一個以他為中心的商貿系統的雛形。

    只要能夠確保自家生產力的領先、高端商品的持續供給,這個商貿系統就會持續擴大。簡而言之,渠票給李泰提供了另外一種控制和調節市場的手段。

    他可以通過增發渠票,來擴大渠盟的輻射范圍,將龍首渠事在其他鄉里進行復制。也可以通過成長壯大的市場,去吸引掌握稀缺資源的賣家,比如說河東那些鹽豪世族,又或者在河西商路勢力極大的獨孤信等。

    當然眼下這個商貿系統還很稚嫩,不足以碰瓷那些真正的大豪強,但總有一天,李泰可以掌握能與他們進行平等對話、互惠互利的社會資源。

    他也不擔心這方法短期內會被別人抄襲冒用,任何手段都有特殊性,他能用的別人則未必。

    至于西魏朝廷,搞這些還不如直接搞貨幣政策改革對社會資源的整合力度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