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泰起了個大早,連固定的晨練都沒時間進行便出門上馬往華州城趕去。

    他還想著昨天薛慎記載那些行臺屬員們的摸魚伎倆,特意安排家人準備兩張油酥餅帶去臺府吃,但半路上就忍不住吃個干凈。

    畢竟他這身體嚴格來說還沒完全渡過發育期,每天哪怕不做什么高強度的體力活動,飯量也是不小。行臺又不管飯,總不好一直拿公帑點餐。

    他這里剛剛來到臺府,遠遠便見到裴寬已經在門前翹首張望,連忙入前下馬,笑語道:“裴參軍真是勤勉用功啊!”

    裴寬卻沒有閑情跟他寒暄,拉著他便往臺府中走去,順便又把昨晚大行臺過來的事情講述一遍,并督促他趕緊去見大行臺。

    講完這些后,裴寬便見李泰神情有些嚴肅,不免有些忐忑的低聲問道:“李郎你昨日所留文書,不會有什么不可訴諸筆墨的隱秘禁忌吧?”

    “沒有、沒有,只是一些臺府治員的章式。只擔心想法未能切實盡意,本來今天還打算請兩位參軍參詳斧正,卻不想已經入呈上司,心情難免慌亂。”

    李泰聞言后連忙說道,事情倒是不大,只是日后在臺府摸魚難度可能要增加了。

    他心里也有點意外,之前宇文泰還將他閑置鄉里不聞不問,怎么突然又變得上心起來,自己第一天剛上班就跑來查崗?

    這忽冷忽熱的態度,搞得人有點無所適從啊,以前談戀愛的時候都沒這么忐忑過。

    但無論他心情如何,老大既然說了,總是不能不去,于是他也只能收拾心情,直往臺府議事大堂而去。

    這一次,他倒沒有等候太長時間,謁者入內通稟未久,他便得到了召見。

    李泰一頭細汗的登堂趨行,登堂之后略作打量,便發現堂上已有數人在席,而坐在最上方的宇文泰見到他仍然喘息未定,便笑語說道:“駿馬正宜勤策,小子昨日略施小計,便累我及諸公半夜未眠。廄中正有河西新進明種良駒,欺生任性、嘶鳴擾人,就罰你為我馴之!”

    登堂還沒來得及說事,便先得賜一匹河西名駒,李泰一時間也是大受鼓舞,我與摸魚不共戴天!

    在堂幾名官員,除了雷打不動的蘇綽之外,還有陸通、竇毅、崔彥穆等數人,各自雖然也領朝職,但主要還是在臺府辦公,也是臺府的重要班底成員。

    陸通乃是江東吳郡人,祖輩流落河西,早在宇文泰還擔任夏州刺史時便加入其麾下。竇毅和崔彥穆各自名氣倒是不大,但竇毅未來有一個女婿叫李淵,崔彥穆現在就有個侄女婿叫獨孤信。

    這樣的一個陣容,如果是一場相親會的話,李泰想必會更加開心。

    在堂幾人顯然已經議論許久,李泰到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用餐,宇文泰抬手示意他先入席,又讓侍者送來一份簡便的工作餐。

    李泰也不客氣,抓起快子就吃起來,瞧著宇文泰一臉急于詢問的樣子,想來這一場奏對應該會持續不斷的時間,還是先填飽肚子是正事。

    好不容易等到李泰吃完飯,宇文泰才開口道:“李參軍昨日留堂所述考成之法,言輕意重、發人深思。但所義未盡,讓人好奇,能否就此堂中深作辨疑?”

    “大行臺既作垂詢,臣斗膽言之。”

    李泰正襟危坐,回想起他昨天書寫的內容,先作提綱挈領的總結:“古之建事宣政,有處為難者,莫過于法之必行、言之必信!建事不果,政必荒怠,任士不考,官必庸惰。臣所察見,為官常失者六,貪者重貨、怯者失威、庸者不才、惰者損志、繁者勞民、躁者失謹……”

    他這一份考成法,綱領上自然抄的是明代張居正考成精神,但具體的內容卻又做出了調整。畢竟兩個時代橫跨上千年,彼此之間的制度和社會背景都相差懸殊。

    最起碼的一點,明代早已經擁有了成熟且龐大的官僚體系及人才儲備,以及相對健全的監察制度。但西魏有啥?一顆紅心嗎?

    所以李泰對考成法的內容論述重點并不在于考,而在于成。咱們先努力健全章程制度,把這件事情做成了,再坐下來繼續討論事情做的漂不漂亮。

    上班打卡簽到、規范辦公程序,事情分為劇、要、閑、散四等,每一件事情都需要規定一個必須完成的期限。

    隨著李泰的講述,宇文泰也不斷發表自己的看法、提出自己的疑問。

    他對考成法最關心的 最關心的一個內容,是李泰所提議由大行臺府擬定一個事綱、然后每旬舉行一次例會,確定事程的緊要等級,然后發付諸曹進行辦理,這樣一個方桉。

    李泰對于宇文泰的關注點也不感覺意外,因為這就涉及到權力運行的本質,即就是最高的權力是通過什么方式體現出來?

    是對人性命生殺予奪的大權嗎?

    好像宇文泰也沒能放肆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說是西魏的霸府權臣,但在一些細節上表現的卻跟個受氣小媳婦一樣。

    是對錢糧人口的一手把持嗎?

    錢糧藏在倉庫里,你說是你的,可能米倉里的老鼠吃的都比你多。至于人口,該種田種田,該紡織紡織,如果哪天耕桑失調,分分鐘鬧亂給你看。

    是至高無上的勢位嗎?

    別說如今三國分立、宇文泰還只能勉力維持,哪怕在西魏政權本身,人家元寶炬那才是真正的皇帝,宇文泰勢力再大也只能敬坐側席。

    李泰所提供的這個方桉,如果能夠實施成功,那就是由宇文泰決定整個統治體系所掌控社會資源的調度和投入,凡所事程總于霸府,不只可以能夠決定哪件事可以做、哪件事不可以做,而且還能由宇文泰牢牢控制住事程進度。

    這一程序如果能夠制定起來,就可以進一步的將西魏朝廷架空,讓宇文泰獲得更大的對政權的掌控力。

    考成法的內容引申到這一步,其意義已經不再限于考勤督政,而是對政權權力格局劃分的再分配。

    從組織結構上的改變來看,其實比張居正的考成法更進一步,張居正還在加強閣臣的權威,而李泰的例會方桉則是把皇帝直接從國家行政中摘出去,是對當下霸府職權的直接增強。

    李泰之前不想將之獻給宇文泰,不只在于不想站在摸魚群眾的對立面,也在于他想留著自己用呢,誰能說他未來不會成為新的霸府首領?

    既然這方桉已經被宇文泰先一步察知,李泰索性繼續引申道:“國家立事,百宗千流,諸事皆詢、則必考異。唯是法從一宗,繩準清晰,才可官民各便。今國運之艱難,在于物力之貴乏,凡所立朝及臺府在事者,亦共當此憂,治事彌之!”

    他沒有具體講述考核的方法,一則在于西魏政權根本不具備一個完整的監察系統。各處為官的,往往鄉黨、親戚扎堆,你讓他們彼此監察舉報?開玩笑呢!

    更何況就算這些官員查發出來,該要怎么處理?西魏政權有那么多的人才儲備?

    二則李泰也不想乍入行臺便站在廣大群眾的對立面,又不是自己家買賣事業,點到為止即可,犯不著撲心撲肝的給宇文家霸府添磚加瓦。

    所以他只提出了考成法的一個重要標準,那就是以財政收入作為第一目標。

    宇文泰聽到這里,已經忍不住推桉而起,指著李泰感慨道:“李伯山胸計框整、立論于宏,難得又能化繁為簡、建策于實,實在難得、難得啊!”

    說話間,他又望著在堂眾人笑語道:“之前眾位所疑辯之處,便在于此法望似可觀、卻繁而不要,今李參軍入堂深論,能否有釋諸位疑慮?”

    眾人聽到這話,便也都微笑點頭,他們瞧得出大行臺對這考成法的欣賞,各自心里也都在考慮此法實施之后,會給行臺政治帶來怎樣的變化。

    作為霸府的核心成員,他們自然也是希望霸府的總掌事權更大,分在個人手中的權力自然也就能多。

    唯一有點遲疑的,還是把財政收入作為第一考核目標,任何事情都不免輕重美丑的模湖地帶,唯有谷帛數字最是清晰可觀,一旦成為主要的考核內容,那能操作的空間也就更小了。

    所以接下來眾人的議論也都集中在這方面,覺得還是要將考核標準放寬一些,起碼德行、鄉望等等內容應該也要進行強調,不能一味的驅官逐利。

    宇文泰在聽完眾人的意見之后,便也點頭表示認可,當即便讓蘇綽準備擬定條式,將此內容匯總起來書告朝廷。

    至于李泰,因為首倡這一格式條文,除了之前賞賜的一匹良駒,宇文泰又勒令將他之前所使用的鞍轡等舊物賞賜給他,并親自下堂拍著他肩膀笑道:“世間勇者,豈因齒稚而縮?李伯山今之勇于建策,恰如我少勇當年,實在可嘉!”

    李泰聽到這話,自是一臉的激動,連連謝恩。只是又等了一會兒,才確定的確沒有別的封賞了,不由得感慨宇文泰你還真是一輩子吃不上闊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