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拔勝邸中暖閣里,帷幄內突然響起一聲低弱的呻吟,旋即便傳出賀拔勝虛弱的聲音:“幾時了?”

    “稟太師,己時已經過了三刻。”

    仆人聞聲連忙入前探入帷內,望著臉色蒼白憔悴的賀拔勝說道。

    “快到正午了,李伯山來了嗎?”

    賀拔勝在榻上有些困難的側挪了下身體,有些期待的問道。

    那仆人聽到這話,有些為難的搖了搖頭,正在這時候,另有一個略顯疲憊的聲音在房間外響起:“伯父醒了,快將湯藥溫起!”

    不多久,一名只著單衣、頭發披散的年輕人端著一個漆盤,光著腳走入房間中。

    年輕人先給仆人一個眼色著其退下,然后便矮身膝行進入帷幄內,兩手托著湯藥靠近榻前:“伯父,藥食已經調好,且先飲用吧。我已經吩咐門仆,外食送入即刻奉進。”

    “辛苦七郎了。”

    賀拔勝在年輕人的攙扶幫助下,于榻上靠著軟衾半坐起來,一邊小口啜吸著湯藥,一邊打量著年輕人憔悴的臉龐,眼神卻復雜得很,感動、氣惱、失望兼而有之。

    一碗湯藥入腹,賀拔勝氣息勻順一些,抬手推開年輕人順勢捧上的糯米蒸糕便閉眼假寐起來:“伯山送來的食料送到,再來喚我。”

    年輕人聽到這話,眸中便閃過一絲惱怒,深吸了一口氣后才又放低語調說道:“伯父,新年以來我共阿兄衣不解帶的于此侍奉藥食。伯父不食,我們不敢食,伯父不眠,我們也不敢眠。

    即便前事曾有觸怒,但自問近來不敢有失,只是想問伯父一句,究竟還要怎么做,才能得伯父的歡心?”

    賀拔勝聽到這話,嘴角抖了一抖,但仍未睜開眼,只是嘆息道:“親長無能,連累了你們少輩。若是往年……”

    “往事不必多說,命數如此,我兄弟該要認領。家事如此,的確讓人悲痛,時至今日,我們只是希望伯父能有一個平靜晚年。我共阿兄一定精心侍養,也是彌補我們不能侍養阿耶的失親之痛,戶外的無聊人事,伯父就不要再操心了。”

    年輕人俯身為賀拔勝掖了掖被角,語重心長的說道。

    賀拔勝聽到這話,神情閃過一絲羞慚,但片刻后又澀聲道:“我知你兄弟的苦心,但哪怕圈廄里的牛馬,臨死都要悲鳴。你伯父半生潦草已經如此,吞聲忍痛、安心待死不是不可以。

    苦成十分的處境盼得一絲的甜味,也不是驚人的罪惡啊……我想見李伯山,并沒有什么大計共謀,只是交代幾樁細事,不想將我身后瑣碎事務遺你兄弟。”

    “我們兄弟可以做得好,伯父不用擔心。家中不是無丁當戶,家事也不必付于外人!”

    年輕人賀拔經聽到賀拔勝仍是這般頑固,臉色便忍不住的拉下來,丟下這一句話便轉身行出。

    及至房門外見到正在低頭收拾藥物的醫官,賀拔經神情才又轉為和煦,入前共這大行臺派遣的醫官小聲談論一下賀拔勝的病情和狀態。

    不多久,賀拔岳的另一個兒子賀拔緯也走入暖閣,向著賀拔經招招手,兩人一起退出暖閣,在庭院中坐定下來。

    “阿兄,我真有些忍耐不住了!伯父他越老越昏,覺得咱們這般是在害他,總要招引那些無聊的人事入戶,絲毫不體諒我兄弟的難處!”

    坐定之后,賀拔經便忍不住抱怨道。

    賀拔緯較賀拔經大了兩歲,也更顯老成,拍拍兄弟手背安慰道:“忍不住也要忍,只是這最后一程。伯父去后,便有長年的清靜。”

    他們兄弟同賀拔勝真是感情不深,甚至一度以為賀拔勝的存在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個麻煩。

    但今賀拔勝子嗣俱無,他們若再疏遠自處,在人情上就說不過去,更要擔心包括大行臺在內的北鎮鄉黨們怎樣看待他們。

    不說他們家如此敏感,哪怕一些榮寵過甚的大臣閉戶自守也是應有之義啊,可以讓主上少作猜忌之想。

    更何況那些求見殷切的訪客們,他們真的是在關心賀拔勝?無非是貪圖賀拔勝遺留的人事遺產罷了。

    賀拔緯兄弟兩從來也沒、并且不想依傍伯父的勢力生活,有他們亡父余蔭庇護,自可衣食無憂、從容處世,自然也不想臨到終了再惹麻煩上身。

    有仆員從院外匆匆行入,入前拱手道:“阿郎,太師在京兆近畿園業已經收拾妥當。除了年前歸官的幾處,余者幾所園儲所得都不如預期,想是被刁奴竊取。仍有刁奴盤踞園中不肯 中不肯離去,只道若非太師當面驅逐,他們絕不棄主公……”

    “伯父他自以為精明,其實為人處事粗疏有加。本也不指望他園業豐儲,但已經同趙開府戶里兒郎約定,要將近畿幾園割舍賠禮,總不可園業空空的交付過去。罷了,且從自家調取一些浮貨入儲,伯父事了之后我再約請游選。”

    賀拔緯聞言后便嘆息一聲,繼而又說道:“至于那些頑固不走的刁奴,再警告他們一番,若開春仍然不走,直接打逐出去!我家人物俱足,不必留此諸類圈養自壯。

    他們追從主人多年,卻只落得如此潦草下場,本身就是無能可恥,于伯父面前或還有幾分勞苦故義,但卻休想恃此擾我!”

    賀拔經聽到這里神情卻微微一動,開口道:“若盡驅逐,未免太過涼薄,他們也總算是追從伯父許多年。其中若有真正忠誠有力的,我家也不差幾人口糧。”

    “那你就擇時去見一見,這些事情總需由你去處理。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不要自攬煩惱。”

    賀拔緯已經繼承了父親的爵位,現在既知賀拔勝已經絕嗣,那其名爵自然是由賀拔經繼承。既然賀拔經已經自有想法,賀拔緯作為兄長也不便多說什么。

    此事議定之后,又有門仆來告之前連日來訪的李伯山再次登門。

    “總算可以用餐了,從昨天等到現在,我也餓的不輕。食盒留下,人便禮送出門。”

    賀拔經聞言后頓時精神一振,他們兄弟雖然將伯父軟禁邸中,但面子上卻不敢失禮。

    賀拔勝昏迷幾日醒來后察覺處境,便不肯吃他們兄弟進奉的食物,他們便也陪著伯父一日一餐,務求不被外人從倫理道義上挑出錯來。

    “那李伯山今日登門,并沒有攜帶食盒,但卻有幾駕大車,說是此前同太師有物資調使的約定,今日要登門奉還并要當面向太師奏明。”

    那兄弟兩人聽到這話便各自皺起眉頭,片刻后賀拔經才又說道:“阿兄,這李伯山究竟是什么人?崔訦等不得相見,伯父也未在意,但對這李伯山卻是別樣的親厚啊。”

    “只聽說隨高仲密西投,出身不俗,是伯父故屬盧叔虎的親人。究竟有什么交往深情,伯父不肯說,貉奴朱子勇也支吾不言。”

    賀拔緯搖頭說道:“既然是錢事的交涉,見或不見,你自己決定。”

    “還是見一見吧,伯父去后我便要當家自立,戶有積谷,心里不慌。”

    賀拔經想了想后便說道,之前兄長說要將賀拔勝園業賠償趙貴家,他心里已經有些不喜,但現在也不是計較這些小事的時候。想到自己來年成家繼嗣,便不怎么舍得將送上門的財貨推出,畢竟這本就是屬于他的。

    時隔多日,李泰終于再次進入賀拔勝邸中。

    他的面子顯然還沒大到讓主人前庭迎接,只有幾名并不認識的仆人一路將他引入前堂。

    他在前堂坐定等候片刻,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便見到一個年輕人正站在堂前,眼神冷厲的瞪著賀拔羖等幾人。

    賀拔羖也是魁梧勇壯的一名勐將,在這視線注視下卻顯得有些怯懦,低頭避開視線,只對李泰說道:“這一位便是故太傅少息、仲華郎君。”

    李泰在席并未起身,一手扶桉輕作敲擊,另一手則把玩著腰際系掛的宇文泰賜給的那枚小金印,視線平靜的望著賀拔經。

    賀拔經邁步入堂,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對李泰略作頷首道:“李郎果然風采俊雅,難怪伯父常常念起。連日來問,情深感人。只是家門遭此惡變,無暇周全待客,還望李郎體諒。”

    “郎君不必客氣,我與太師論交忘年,感此悲痛,也不敢強求入戶滋擾。日前家中資貨貴乏,得太師輸濟相助,轉年處境從容起來,運貨歸還并求見道謝。”

    見這賀拔經還能保持基本的禮節,李泰才從席中站起對他說道。

    “伯父熱心助人,非只一樁。些許小事,有勞李郎親行一遭。我今代持家事,李郎告我即可,少輩不才,只希望不要雜情滋擾親長。”

    賀拔經看了一眼從車上卸下、擺在前庭的那幾個箱籠,入堂坐定后又望著李泰笑道。

    李泰聞言后便搖頭道:“這不好,貨出于太師,自當歸于太師。我并不是信不過郎君,只不過為人處事應該端正交代。不見太師當面,請恕我不敢推托了事。”

    賀拔經眼里閃過一絲不耐煩,又看看堂外那幾口箱子沉吟一番,才又說道:“既如此,我引你去見伯父。但伯父病體虛弱,請李郎一定答應述事即退,勿以別情滋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