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賀拔勝官邸外,李泰沒來得及回去換下朝服,離開皇城后匯同幾名隨從便匆匆策馬行來。

    “阿磐,這里!”

    李泰還沒來得及勒馬立定,便見到表哥崔謙、崔訦都牽馬站在邸門外,崔訦正向他擺手呼喊,便連忙翻身下馬,走上前去。

    “兩位表兄,你們是來訪太師?”

    李泰還不知從宇文泰口中得知的消息有沒有傳揚開,自己也不便多嘴。

    崔訦拉著他走到墻角,小聲道:“東州消息前日傳來,大行臺告令知事者暫不宣揚。太師他……唉,我同阿兄朝會后想來訪見太師,故太傅家兩位郎君已經入邸,不許訪客入內滋擾太師。”

    李泰聽到這話才說道:“我剛于外朝堂受大行臺接見,淺知訊息,所以來訪……”

    “唉,賀六渾這一次是真的暴虐出格,讓人驚恐啊!”

    崔謙聞言后,忍不住嘆息一聲,神情中悲傷之余,也有幾分憂悵。

    李泰聽到這話,心情也頗不輕松。

    從后世之人的視角來說,賀拔勝在邙山戰場上把高歡攆得狗一樣逃竄、差點將高歡干掉,高歡回去后殘殺他的兒子也是理所當然。

    但在時下而言,高歡的這種做法還是有點突破時人、特別是北鎮武人的道義觀。兩魏之間雖然交戰兇勐,但其各自政權本就系出同源,特別是出身北鎮的這些軍將們,族屬分居離散者不乏。

    在此之前,雙方是很有幾分禍不及妻兒的默契,并不會過分迫害對方流落于此的親屬。至于南朝,蕭老菩薩更是仁慈的讓人感動。

    現在高歡突然來了這么一手,許多家屬流散在東州的西魏將領們能不心驚?

    不說別人,李泰自己現在都有點慌。

    他父親李曉至今下落不明,母親并諸兄弟親屬還都在東州生活。彼此間或許談不上什么深厚感情,可如果因為自己的緣故、使得他們在東魏遭受殘害的話,總是愧疚難免。

    盡管在他看來,高歡這么做主要應該還是怒火攻心,而且也沒聽說歷史上高歡在殺掉賀拔勝兒子們后繼續擴大殺戮,可見仍然不失肚量和理智。但關乎血親安危,總是難免心亂。

    崔家兄弟同樣有親屬留在東魏生活,乍知此事同樣也是憂慮不已。

    “有沒有別的渠道,可以將消息打探的更加詳細?”

    略作沉吟后,李泰又開口問道。

    崔家兩兄弟聞言后都搖了搖頭:“雙方通訊本就不暢,往年臨戰州郡還不乏人事越境竄逃,但邙山戰后,西趨者少,城壘之間溝壑警戒、通行艱難,消息探知更不容易。”

    李泰聽到這話也不再多說,見這兩人過門而不得入,便覺得在這樣的特殊時刻,賀拔勝也沒有必要再這樣防禁嚴格,見見幾名故人雖然也于事無補,起碼感情上能略得安慰。

    于是他便抬手示意李雁頭入邸將自己名帖遞上,他則站在這里同兩個表哥一起等著。

    但很快,李雁頭便也走出來,向著李泰搖了搖頭說道:“門仆只道太師悲痛失態,不愿出見外人。”

    李泰聽到這話,也有幾分無奈,既然如此,再留下來也沒什么用,于是便又吩咐李雁頭再入內通告一聲,自己近日都居長安,賀拔勝幾時想見,使人傳告即可。

    賀拔勝這里見不到,李泰還有些擔心高仲密,于是便向兩位表兄告辭,匆匆又返回太尉官邸。

    高仲密也早早便回了家,此時正坐在小爐旁自酌自飲,眼眶有些泛紅,及見李泰行入后,便招手道:“阿磐,你來!陪我飲上幾杯。”

    “阿叔沒事吧?”

    李泰見高仲密也是明顯的情緒不佳,入前坐下便問道。

    “能有什么事?家人被侯景抄擒時,我心里便做好了最惡的準備。現今只是抄家配沒,已經算是一喜。”

    高仲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示意李泰趕緊倒上酒:“此夜咱們一醉方休,明日之后我便不再飲酒,安養戶里,盼與家人相見有期!”

    李泰本以為高仲密得知家人確切消息后還會更加的萎靡不振,但卻沒想到他反而變得樂觀起來。

    不過這倒也正常,人的際遇悲慘與否,終究還是要對比出來。高仲密雖然也慘,但跟賀拔勝相比,又算是幸運,起碼還有一丁點的希望,哪怕這希望很渺茫。

    李泰這會兒既為賀拔勝感到難過,對留在東 留在東魏的親人們也不無擔憂,再加上今天面見宇文泰時結果也不算好,各種雜緒糾纏,便也陪著高仲密喝起酒來。

    清晨天色微亮時,李泰便如往常醒來,晃晃宿醉昏沉的腦袋,稍作洗漱又迎著晨暉練了練武藝,一身潮熱返回房中略作歇息,心情倒也不再像昨天那么沉重。

    賀拔勝那里事實已是如此,李泰打算稍后再去拜訪安慰一下。東州的親人們,現在擔心也沒有意義,不受牽連那是最好,就算被殃及迫害,那就努力奮斗、爭取為他們報仇。

    眼下擺在李泰面前、真正迫在眉睫的問題,還是宇文泰對他的態度轉變。

    失之邙山、得此伯山的話都說出來,可見宇文泰最開始的時候對他的確是有欣賞和示好。但之后態度轉澹,顯然是李泰觸犯到了他的某些禁忌。

    現在想來,李泰懷疑可能是他沒有表達出那種急切的依附、效忠大行臺的態度,讓宇文泰心生芥蒂。

    宇文泰能夠立足關西、對抗高歡,自然不是氣量狹隘之人。

    但李泰的身份也不只是一個單純的才能不俗的英俊少年,他是隴西李氏的嫡系成員。據他所知,宇文泰霸府似乎還沒有一個隴西李氏嫡系成員在事。

    如果李泰只是一個才能庸劣的世族膏梁也就罷了,但他表現出的能力已經超越年齡,在宇文泰看來應該已經值得正視和辟用,李泰的態度不夠誠懇熱切,這就是一個問題了。

    李泰猜測,在宇文泰眼中他可能已經是一個崖岸自高、門第自賞的討厭之人。

    他當然感覺有點冤枉,但這也沒辦法。宇文泰雖然是西魏的霸府權臣,但李泰也根本就不可能放棄自己的籌謀計劃、無底線的去迎合跪舔宇文泰。

    誠然現在的宇文泰捏死他跟捏死一只螞蟻差不多,可就算他全無保留的效忠宇文泰,再過個十幾二十年,也只會是一個大幾號的螞蟻,即便僥幸混到北周末期,也只有搶著給楊堅送詔書的份。

    眼下也只有讓這誤會繼續存在下去,抓緊時間營造積蓄自己的力量,如果宇文泰對他猜忌更深、動真格的,大不了再修改底線。

    他一邊吃著早飯一邊心內盤算,又讓廚下準備一點蜂蜜調和的油炸酥果點心,準備稍后帶去賀拔勝邸上。

    這里剛剛放下快子,便有門仆來告有丞相府使員來見。

    李泰聞言心里先是一慌,難不成已經看出我的盧賊心要賜鴆殺我?

    他先回到房間,抓起一張回回炮草圖收在袖里,這才著員將使者引入。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把草圖獻出,還得留著轟同州宮、長春宮呢!

    使者笑容滿面的登堂,李泰見狀后才放下心來,起身招呼使者入席。

    這使者先是宣讀了李泰新的封爵詔書,旋即又拿出一份賜物,竟是一方小巧玲瓏的金印。

    “昨日丞相賜給金樽,李散騎敬謝不受,丞相便著禁中工匠融樽鑄印,恩義之深,讓人艷羨啊!”

    聽到那使者這么說,李泰也連忙一臉感動的謝恩。

    待到將使者禮送出門,李泰才歸堂把玩起那小巧金印,印上刻文并不是他的官爵,而是“從善如流、富貴不驕”八個古篆小字。

    李泰看著這幾個字又有點發懵,這是不是在點我?

    適逢高仲密也起床用餐,看著李泰捧著那金印怔怔出神,問明緣由后頓時大笑起來:“阿磐前說你拙于學術,我還只道你謙虛,原來竟是真的。這八個字,不正摘自你家祖上戒子之書?”

    李泰聞言后頓時大汗,厚著臉皮又問幾句才知道,原來這八個字是引自他家祖宗、西涼開國皇帝李暠的《手令戒諸子》:從善如順流,去惡如探湯,富貴而不驕者,至難也。

    宇文泰將他家訓刻成印章賜給他,也算用心,顯然是覺得李泰還有拉攏價值,如果再不向大行臺表達忠心,那就有點給臉不要臉了。

    李泰由此還咂摸出另一層味道,隴西李氏族裔眾多,李泰所出身的也只是其中一支而已。宇文泰將此金印賜給他,是不是說只要他跟著大行臺好好干,就扶植他做整個家族的家主?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倒好,就算未來他不能做大做強,李虎他們一家能不能做隴西李,也得他說了算!

    這一把,真得說上一句我愛大行臺!就憑這金印,李泰也不能讓宇文泰絕后啊,好歹得留個二王之后。

    李泰喜孜孜收起金印,心里打定主意未來某個時間點得跟宇文護對對線,正好仆人也將酥果點心準備好了,便收在食盒出門往賀拔勝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