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陽防城內分五坊,因西魏太子并大行臺一眾權貴高官的到來,原本駐守于此的軍士們都去城外駐營。

    高仲密這個新晉的太尉公被安排在西南坊區居住,李泰入城時宵禁已經開始,街道間除了往來巡弋的禁軍宿衛便少見行人。

    一行人穿街過巷,很快就來到了高仲密的住處,一所排列三間的兵舍,門前還有十幾名禁軍甲士駐守。

    大概宇文泰也擔心高仲密勢不配位,被羨慕嫉妒恨的北鎮悍將們登門夜襲抹了脖子。

    高仲密還在等著李泰一起用餐,見他來到便也招呼新長史念華一起入席,待其較前長史賀蘭德客氣得多,畢竟這個念華在西魏的人脈著實強。

    用餐完畢后,幾人相坐寒暄,李泰也在觀察著念華,若這新長史不好相處,那高仲密這個太尉做的會更難受。

    好在念華這年輕人性格很不錯,言談舉止彬彬有禮,對高仲密這個上司也能保持客氣恭敬。

    閑聊片刻,李泰便哈欠連連,連日奔波趕路,他也的確是累了。高仲密見狀后,便擺手讓幾人散去休息。

    一夜無話,第二天清晨,長史念華先送高仲密出門、往大行臺行衙議事,然后便返回舍中坐定,展卷細覽之后大閱時與太尉府相關的禮程。

    不多久,念華突然聽到門外傳來馬蹄奔馳聲,心中便生一奇。

    眼下太子與大行臺都在城中,警戒嚴格,非諸公開府不得在城內策馬而行。聽這馬蹄聲漸行漸近,念華便連忙起身行出。

    及見來人相貌,念華便闊步迎上前去,拱手道:“原來是惠保兄,有失遠迎。兄不去行府議事,來此為何?”

    “念大怎在高太尉住所?”

    若干惠入前翻身下馬,見到念華也愣了一愣。

    念華聞言后便說道:“弟月前除服,得授太尉公府長史,追隨太尉公入參大閱。”

    “原來你竟服闕,時間過得可是真快。前者職事隨身,不暇勤訪,你不要見怪啊!”

    若干惠聽到這話便感慨一聲,將坐騎交給隨員,然后便與念華往居舍行去,并隨口詢問幾句近況如何。

    行入房間后,念華招待若干惠坐定,瞧著他神色小心說道:“太尉公清晨已經入府,請問惠保兄來訪何事?若事不緊要,容弟稍后走告太尉。”

    “我不尋太尉,要尋他屬員李伯山。我知伯山昨夜入城,讓他來見!”

    若干惠講到這里,臉上便忿氣淺露:“本以為他處事精明、長于世故,卻還是錯斷了人情。他既不去見我,我便來見他!”

    念華聽到這里,心情便有些緊張。他在上任公府前,也曾打聽了一番高仲密其人其事,了解到時人對高仲密竊據高位頗有非議。

    此時見到若干惠氣勢洶洶的來訪,他心里便下意識覺得怕是來挑釁。

    略作沉吟后,念華才從席中站起,先對若干惠深作一揖,然后才沉聲說道:“弟避世日久,于人間事情多有陌生。方今入世履新,心情戰戰兢兢,恐怕有失人望。

    我雖不知兄長所言糾葛幾深,但自度與兄面前尚有幾分情義可以當事。兄長如果覺得于情可以平補此事,請勿作擾府中別員。”

    若干惠聽到這話,忍不住瞪大眼望住念華,過片刻后才笑起來:“念大你入府短時,同那李伯山想來也無深刻交往,值得為他在你鄉義面前浪使情面?”

    “同府在事,便是一緣。若只是雜情的紛擾,懇請惠保兄寬心包容。若牽涉過深,我請冒昧做一個仲裁,盼能將事從善解決。”

    念華又拱手說道。

    若干惠聽到這里便拍手大笑起來:“常聽人說念大敦厚純良,有仁長風度,聽你這番言辭,傳言的確不虛啊!放心吧,我同李伯山不是仇敵,他能平安入關,還是趁我庇護呢。”

    念華仍是半信半疑,但還是抬手吩咐隨從去別舍將李泰請來。

    李泰疲累多日,這一覺睡的也是酣暢香甜,一直等到有人敲門,這才睡醒。得知若干惠清晨來訪,他便草草洗漱一番,然后出門去見。

    及入舍內,他先見到念華對他暗使眼色,正自好奇,轉頭又見若干惠正板著臉端坐在堂,便入前拱手笑道:“帳籍文冊一萬五千式,行前已經著員發送北華州,使君行途或是不逢,歸后即可點驗。”

    “已經在道上遇見了,不 見了,不勞你掛心。今來詢問,李郎你這是什么意思?”

    若干惠臉色仍未好轉,抬手將一卷紙冊拍在案上:“莫非在你看來,我只是一個貪圖現時浮貨的俗客,不堪做一個長情經營的友人?”

    李泰入前一瞧,發現那卷紙冊是他之前規劃好的分紅方案、里邊還包括京兆郡提供的那份貨單。

    “使君厚識伯山,我一直感恩在懷。因此作業見利,才要急于表現。情真不偽,絕非恥于言利。使君信我,豐富人事供我使用,自當有所回報!”

    他將這幾張賬目撫平推回若干惠面前,又說道:“月前鄉團患糧、求助于我,竊用園中水硙多日、耗工耗時……”

    “我之所以置業洛水,只因李郎一人,并囑家人諸事聽從,難道他們……”

    若干惠開口打斷李泰的話語,臉色也沉了下來。

    “這倒沒有,莊人們配合得很,所以我才尤其感義,一定要盡我所能,略作表現。”

    李泰又指了指賬單說道:“戶中若只使君一家,我或恃寵據貨不給。但諸士伍人口皆依傍求食,盜人肥己,有失道義。懇請使君笑納,否則日后恐無顏面庭前出入。”

    “豐業厚貨,誰人不喜?但我也不需竊你智力養活家人,不肯盡收自有不肯盡收的道理!”

    若干惠卻仍推出賬單,又掏出一塊干餅擺在案上:“這就是你給武鄉郡鄉團炊制的軍糧?我前在太師舍內嘗過,心里憤懣李郎藏私,不暇走拜大行臺便先來見你。

    此類口食,能否繼續制作?今冬我要離境狩擊北域稽胡,特需此類食料供給士伍。洛東碓硙盡你使用,所需物料我戶里開支,能不能做到食料恒出?”

    李泰聽到這里,才明白若干惠特意來尋他的重點所在,拿起那塊餅就手敲了敲,才又笑語道:“必不誤使君軍用!”

    若干惠聞言大喜,示意李泰入前來坐,拿起那些賬單塞進李泰懷中:“些許浮貨,買我軍政大得便利。李郎如果再推脫,那就是覺得我不配享此長情幫扶!”

    聽若干惠這么說,李泰也只能笑笑將那些賬單收起,再拉扯起來,就顯得矯情了。

    “若非親見李郎作業,我真不知人間雜業竟然還有這么多的巧妙!怪不得當時駐軍沙苑時,賀拔兄要入我帳內奪人!我雖還不知你智慧深度,但只此淺露的幾樁,已經足夠驚艷!”

    若干惠見李泰收起了賬單,仿佛了卻一樁心事,神態也變得輕松歡快,又笑瞇瞇說道:“武鄉郡鄉團口食,早引起荊原群眾關注議論。如此一樁美業,正該要做大做強。諸家養軍,各有急需,若皆入我戶內采買,物料恒輸我用。我也是見賢思齊,有了這樣的治業妙計,李郎以為如何?”

    李泰聽到這話,眸光也是一亮。

    他不是沒有將此事業做大的想法,只不過那些擁兵自重的軍頭難免驕悍,遠不如做事還有些章程的官府好打交道。

    憑他一人招惹太多此類錢事上的糾紛,實在是有害無益。賀拔勝能夠提供給他的庇護,也已經談不上長遠。即便產業做大,難免為人所奪。

    可現在若干惠主動提出來,情況就不一樣了。雖然歷史上若干惠也不是一個長命之人,但也起碼能夠給他提供數年壯大自身的時間。

    真等到數年之后若還不能保住自家產業,那他也太廢了。已經不是錢不錢的事,小命只怕都要岌岌可危。

    現在壓縮軍糧的生產工序還很繁瑣粗糙,仍有極大的改進空間。諸如夯餅之類的工序,完全可以使用水碓之類的水力機械代替,節省一部分人工并提高效率。

    但大閱之后便已經入冬,關西河流大多冰封,暫時生產也只能靠人力維持。只有到了第二年水力重新變得旺盛起來,才能考慮進一步擴大產能。

    李泰將自己的盤算告訴若干惠,他倒也不著急,畢竟他接下來也會很忙,既要主持北華州的編戶擴充,還要防備稽胡入冬寇掠。

    “但可以先預收訂金!”

    若干惠講到這里,見李泰望著他的眼神怪怪的,便干笑道:“我也聽賀拔兄講過你智斗鄉豪的事跡,凡事空口無憑,預收一批物料,年后增產才有料無患。”

    李泰聞言后也笑起來,他在鄉里的操作已經把自己名頭搞得有點臭,大家多多少少都怯于再跟他搞什么預收預售的買賣。

    但北鎮軍頭們還是一片未經開發的處女地啊,既然若干惠主動請纓,也大可以任他操作一番,借本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