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軍跟隨魏良卿走進東廠內節堂時，魏忠賢正和一名中年美婦對飲，一名四十多歲，留著文官胡的中年人在給兩人斟酒。
此時的魏忠賢雖然還算看上去鎮定，但是一張忠厚的老臉上時不時蹙起的眉頭，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情緒，而和他對飲的美婦卻坐立不安，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李仁軍在京城工作了快五年，自然認得這兩人，那位身段妖嬈的美婦，自然就是天啟的奶媽，魏忠賢的對食，奉圣夫人客（qie三聲）巴巴。
而那留著文官胡給魏忠賢和客氏倒酒的中年人，則是閹黨五虎之首，魏忠賢的干兒子，現任大明兵部尚書崔呈秀。
這時魏良卿湊過去開口道：
“……叔父！東華李使來了！”
魏忠賢抬頭看到李仁軍，頓時面色一喜，立刻站起身歡迎他的到來，“李使你可算到了！快快請坐！”
客氏和崔呈秀見到李仁軍，也連忙面露笑意，客氏甚至還微微下蹲，給李仁行了個萬福禮。
李仁軍自然也清楚他們現在為什么對自己這么客氣，甚至討好……還能為什么，當然是為了他們的命和錢了！
這個“命”不用說，如果有東華的軍事和經濟支持，魏忠賢說不定能控制住新登基的信王，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雖然這個可能性，魏忠賢自己有預感不會太高。
可即便失敗，魏忠賢最終還是倒臺了，信王控制了朝堂，那他們還可以逃到東華人的地盤，在東華人的庇護下，安穩地度過自己的余生……
實際上這些年閹黨的高層，什么“五虎”、“五彪”、“十狗”之類的人物，都沒少往東華人的銀行里存錢，他們的子侄后輩也有許多跑到了遼東和天津租借地里享福。
一開始這么做的閹黨高層還不多，只是礙于東華人的熱情推薦，才試探性地存一點錢和派一兩個兒子去探路。
但是他們很快發現，東華人的地盤不僅很安全，而且東華的官府在收取完一筆入籍稅后，甚至還會主動保障這些閹黨高層親屬的安全和權益。
此外，東華人的法律也與大明截然不同，大明講究人分四等，士農工商，每個等級適用的法律差別很大。
大明律里最大的就是士大夫，也就是官和預備官（舉人和秀才），最低等的（法律上）就是商人，一個七品縣令，甚至衙門里的一個小吏，都可以隨意拿捏沒有官.員庇護的商人，甚至將其全部身家巧取豪奪！
這種事在大明簡直司空見慣。
但東華人那里的規矩則完全不同，在東華人的地盤上，沒有士農工商這種說法，理論上，法律.面前，各行各業人人平等，只要有錢，請得起大訟師，甚至連東華的官府也可以狀告。
而東華的大商人還能直接做“選任官”，只要說服一個地區的百姓認可自己，給自己投.票，就能成為東華管委會大員，甚至總督的座上賓！
總之，在東華人的地盤上，雖然不像在大明做權.貴那樣，只要有權，就可以為所欲為，甚至還要和普通小民平起平坐，讓人非常不爽利。
但只要不在東華人的地盤上犯法，就沒有人能夠正大光明地對付他們……這對于很多害怕被抄家滅.族滿盤皆輸的大明官.員來說，還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于是，這種差異，讓來自大明的“投資移民”和大筆資金，源源不斷地涌入遼東、濟州島和五個商業租借地。
而這筆熱錢，不僅讓幾家東華銀行賺得盆滿缽盈，連帶著還推動復興港、濟州島、天津大沽口租借地等城市的房價地價一路水漲船高，短短兩三年時間竟然直接翻了三四倍！
可想而知這是一筆多么龐大的資金！
即便入籍東華的成本不斷增加，但來自大明的投資移民還是源源不斷。
因為上行下效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閹黨高層甚至魏忠賢本人，都把錢存進東華人的銀行，把自已的親戚子侄送到了東華人那里，那大明朝中的閹黨中下層官員還有什么好說的……
誰不跟著做，誰是傻子！
萬一哪天閹黨失勢，他們還不是要被清算，不如提前讓子孫跳出這個漩渦。
發展到天啟七年，大明朝堂上不少閹黨大.官的兒子孫子、大小老婆，三姑四舅都已經入籍東華，有這些人在，大明和東華之間的各種合作和貸款，不用怎么費力就能落實……甚至新洲銀行和濟州銀行借給大明朝廷的貸款，就有一部分來自這些人的存款！
如今閹黨和東華（至少是東江管委會），兩者的利益已經深度綁定，東江管委會眾人和李仁軍都不想閹黨，就這么輕易倒臺。
“魏督公，客夫人，還有崔尚書，大明皇帝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李仁軍坐下后，開門見山地問道。
崔呈秀和客氏聞言，都看向魏忠賢，魏忠賢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頭對魏良卿吩咐道：
“……良卿，你去外面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違者殺無赦！”
“是！叔父！”
魏良卿立刻點頭而去，臨走時還把門關上了。
見堂內只剩下四人，魏忠賢一張老臉終于陰沉下來，他定定看著李仁軍，咬牙道：“……李使！咱也不瞞你！圣上他……他怕是不成了！現在全憑山參湯吊命，如今神志已不大清醒……
咱真是后悔當初沒有聽你勸告！盡殺太醫院那幫狗才！
圣上他就是被那幫殺千刀的畜生給害了啊！”
客氏臉上此時也全是怨毒之色，她把牙咬得吱吱作響，罵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萬歲的吃食，多年來都是本夫人在照看，不料里面竟然出了膽敢謀逆之賊！
當真可恨至極！
那人現在已經自盡，眼下是死無對證了！”
兩人當著李仁軍的面破口大罵，但語氣里卻都帶著無可奈何的惶恐，他們的權力來自天啟，天啟皇帝一旦駕崩，他們的好日子也就快到頭了。
李仁軍皺眉問道：“那大明圣上還能撐多久，如果只是中毒的話，我可以安排我們的宋醫生幫忙看看，他就在使館旁的東華醫院，也許還能把大明天子救回來！”
“這……”
魏忠賢聞言，頓時有些心動，東華人的醫術確實不錯，尤其是那種名叫萬憂解（阿司匹林）的藥丸，在京城里的貴胄富豪之家很是流行，他自己煩悶的時候也沒少吃。
但是一想到東華人如果沒有把皇帝救回來，自己就要負責，他不禁猶豫不決起來。
一旁的客氏卻比魏忠賢更加決斷，她跳起來驚喜道：“好！好！李使！事不宜遲！妾身這就親自去接宋大夫入宮！
無論圣上能否……妾身都給李使你立長生牌位！”
說完，這個女人就風風火火地提著裙子撞門出去了，看得魏忠賢和崔呈秀目瞪口呆。
魏忠賢抬了抬手，想讓人攔住客氏，不過最后還是任由她去了。
“……唉！”魏忠賢把手放在桌面上，重重地嘆了一聲，然后一張疲憊的老臉看向李仁軍，“李使……你我還是商議該如何應對吧！
伱覺得，萬一圣上……要不要擁立信王？咱擔心……”
……
三天后。
天啟七年六月十九夜，大明第十五位皇帝朱由校駕崩，享年二十二歲，皇城內外處處縞素，來自復興港港紡織廠的十萬匹白布贊助了這場天子葬禮……這是李仁軍代表東江管委會無償贈送給大明朝廷的。
其實在李仁軍和魏忠賢商量的當晚，天啟就已經駕崩了，他長期服用慢性毒藥，身體太差，加上又被下了一劑猛藥，根本無法救活，甚至連一個正經遺詔都沒有，就駕鶴西去了。
老實說，李仁軍得知這個消息，還挺傷感的，這位少年天子雖然喜歡手工活，也不太愿意打理朝政，但他真的不是一個無法溝通的蠢人和不可救藥的皇帝。
相反，他非常聰明，不僅懂得利用魏忠賢維持朝堂的均衡（雖然后期可能玩崩了），還是一個很愿意學習新知識的小年輕……至少他那些船模做的是真不錯！
可惜，他只能局限在自己皇帝的身份上，而且并不愿意相信東華這個外人……特別是東江管委會占領整個遼東，并事實上控制朝.鮮，實行君主立憲制以后，朱由校就疏遠了所有東華人，包括李仁軍想見他都見不到，只能讓魏忠賢代為傳遞他的想法。
“……真是太倔了！君主立憲又不會讓你的大明亡國！還不信太醫院給你的藥里有毒……怪不得崇禎也是驢脾氣，真是一對親兄弟！”
東華使館，大使辦公室內，李仁軍寫完了天啟駕崩前后的報告，心里忍不住吐槽朱由校。
其實一開始李仁軍和錢觀廷就提醒魏忠賢要注意天啟的飲食和用藥，魏忠賢也確實非常關注，但是奈何朱由校本人還挺信任太醫院的，那些含有重金屬和慢性毒藥的丹藥，他時不時地就要吃一次。
根據魏忠賢的說法，天啟皇帝本人覺得那些丹藥可以提高他做手工時的靈感和專注……真是見鬼了！
“……大使！信王明日登基，魏督公派人邀請您前去觀禮！”
李仁軍正在思考明后天的安排，一名身穿黑色制服的精壯男人敲門走了進來，手上還拿著一張禮扎。
此人正是東江管委會情報保衛局直隸處處長耿仲明。
“……知道了！”李仁軍心里嘆息一聲，對耿仲明問道：“云臺，那五架重機槍運到城內了嗎？還有懷寧公主那邊……”
耿仲明聞言，眼中閃過了一抹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他重重點頭，“都安排好了！重機槍和子彈，還有別動隊的機槍手和炸彈，都在朝陽門附近的兩間院子里，明天他們一定可以趁亂奪取朝陽門！
今天晚上魏忠賢就能把懷寧公主送出來，屬下已經安排好人接應了。
現在張司令的一個師陸軍和海軍陸戰隊二團應該已經從天津乘船出發，明天一早就能趕到通州！
大使……明天以后，大明，就是我東華的囊中之物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舉起右手用力一握，看起來非常自信！
李仁軍見狀，卻苦笑著擺擺手，“沒那么夸張，只是控制一下京城而已，大明的皇室不管怎樣，總歸還是姓朱。
唉，本來不用鬧成這樣的，要是魏忠賢答應第一個方案，讓朱由檢做這個皇帝其實也沒什么……
可惜，魏忠賢不認為朱由檢已經鐵了心站在東林黨那邊，他還想給自己留一個好名聲，好結果……”
說到這里，他搖搖頭，語氣已經冷下來了，“既然不能用相對和平的辦法達到目的，那就只能用強制手段，把事情扳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了！”
三天前，天啟駕崩當晚，李仁軍根據早就預備好的預案，給了魏忠賢兩個選擇。
第一個選擇的大致內容，是魏忠賢憑借朝中的黨羽勢力，擁立信王朱由檢繼位，然后在東華的支持下推行君主立憲，制定《大明約法》，實行責任.內閣，開始大明的新政改.革。
東華銀行會給大明朝廷一筆五百萬兩白銀的巨額貸款，東華的陸海軍也會幫忙平定地方上的叛亂，新政需要的各種顧問，甚至一些低級技術，也可以提供給大明。
只要魏忠賢答應，大明君主立憲之父的名頭就能穩穩戴在他的腦袋上！
至于朱由檢同學……也不會再復刻高中生皇帝瞎指揮的經歷了，一個王在法下的立憲君主，就是他的未來。
可惜，不知道是害怕遺臭萬年，還是擔心被東華人卸磨殺驢，總之魏忠賢當場拒絕成為大明立憲之父。
而李仁軍給他的第二個選擇，就保守多了：即東華繼續支持魏忠賢和他的勢力，并且在必要時庇護他們的家人，同時東華和大明的盟友關系也不會改變，協議延長到二十年后巴拉巴拉的……
魏忠賢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個，他覺得自己可以取得新皇帝的信任，就算不能，看在天啟皇帝的份上，朱由檢也不會趕盡殺絕吧？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多年來信譽一直非常不錯的李仁軍，這次欺騙了他！
東江管委會根本就不準備履行這些條件！
因為這意味著朱由檢這個滿腦子儒家思想的倔驢高中生，會成為大明的實權皇帝！
意味著東華和大明的關系全面破裂！
意味著以東林黨為代表的儒家士紳勢力，在大明朝堂卷土重來！
意味著大明的億萬百姓，又要面對一個連綿不絕的亂世！
這是包括李仁軍在內的全體元老公民。都不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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