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慶率領中軍主力抵達良鄉西南(房山一帶)時,趙莽和種師中率部剛剛渡過劉李河(大石河)。
滿載糧草的輜重大車,行駛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長長行軍隊伍一眼望不到頭。
西北方向,目光所及之處,地平線以上,隱隱有群山起伏。
那里便是太行山北段支脈,大房山西部一帶。
從地理位置算,行軍隊伍應該位于北京房山區以南,與位于房山區以北的劉延慶主力大軍,相距十五里左右。
押送輜重軍需,行軍速度低至每日十五里至二十里,遇上雨雪風沙的惡劣天氣,甚至每日只能走幾里十幾里,可謂寸步難行。
劉延慶倒是不敢在后勤方面出差錯,中路主力大軍,與趙莽、種師中兩部始終保持一日路程的距離。
每隔一個時辰,兩軍都會聯絡通信,確保彼此安全。
燕京名為大遼南京,實則是遼國五京里最富庶繁華、人口最多之地。
歷任大遼皇帝,大部分時間都喜歡居住在燕京。
只有天祚帝阿適(小名)這個奇葩,返祖現象嚴重,不喜歡定居生活。
他喜歡像先祖們一樣,逐水草而居,瘋狂癡迷狩獵活動,帶著文武大臣、后宮嬪妃過居無定所的生活。
這片后世位于房山區一帶的平原,放眼望去田畝連片、溝渠交織,一座座平原村落寧靜祥和。
從開發力度看,這里的農業發展,絲毫不亞于大宋的河北東路。
可惜戰爭迫近,燕京附近州縣,逃亡百姓越來越多。
燕京以北,燕山南麓百姓大多往營、平、灤三州逃,也就是后世唐山以東,灤縣、盧龍、昌黎一帶。
燕京以南,百姓大多往宋遼邊境上的霸州、信安軍一帶逃,又或是往西進入太行山山區。
人口流失嚴重,大房山往東,數萬頃水田,竟荒廢大半。
“若盡收析津府之地,北扼燕山險關要塞,再以燕京為中心,屯兵塞邊,燕京以南則大力發展農事......
即便拿不到大同府,只需扼守雁門關,筑牢太原防衛,此后河北、中原外患之憂亦能大減!”
種師中騎著馬,馬鞭指向東面大片廣闊農田,禁不住感慨發聲。
一旁的吳玠默默在心里估算,驚嘆道:“燕京以南,良田數百萬畝之多,每年可增產糧食上千萬石。
若能將其收回,朝廷邊患壓力大大減輕,省去養兵糜費,也就無需每年耗資巨大地向河北周轉糧食。
難怪契丹人寧死不肯放棄燕京,這片土地,才是遼國最后的元氣所在。”
吳璘嬉笑道:“所以我們更要拿下燕京,挖空遼國元氣。
這么好的風水寶地,當然應該掌握在自己手里!
當年大唐在此設立幽州大都督府,羈縻契丹、靺鞨、渤海、奚、霫各部,大唐的龍旗就插在按出虎水河畔,那是何等威風!
只要能收復燕京,我大宋總有一日也能再現漢唐榮光!”
跟在種師中身邊的趙莽,毫不客氣地潑冷水:“大唐勢力能延伸到金阿嶺(興安嶺)以東,是因為有唐軍強大兵備做后盾。
你覺得以宋軍目前狀況,能支持朝廷把版圖拓展到那樣的極東之地?
我看,只怕連榆關都跨不出去!”
吳璘撓撓頭,悻悻道:“兵備疲弱,也總有改變的一日......”
趙莽直言不諱:“目前的大宋,自上到下,不具備這份氣吞四海的雄心氣質!”
種師中似乎頗有同感,捋著白須慨嘆一聲:
“我大宋武備,確實一言難盡,自古文武不分家,可五代時武人橫行,而我大宋似乎矯枉過正......”
趙莽笑道:“古來為臣者,上馬治軍、下馬安民,種家便是此間代表!
種使君先輩本是國朝之初的文宗大儒,至仲平公(種世衡),由文入武,創設種家軍,終成一代名將!
連種使君都有此感觸,可見我大宋,以文制武之策,放之當代已不合時宜。”
種師中捻須笑道:“趙將軍似乎對此頗有見解,不知有何解決之道?”
趙莽道:“一點淺見,稱不上解決之道,只希望能起到加強兵備、給武臣公平地位的作用。”
種師中、吳玠吳璘都看著他,趙莽笑道:“其實文武分家并無不可,但要做到文武并治,而非用極端文臣權力壓制武臣。
要做到文武并治,就需要劃清權責范圍,民政、財權、軍務、司法、監察有清晰界定,盡力實現各司其職、人盡其事。
當然,武臣專管征伐,在權力體系中較為特殊,必須加以制衡。
另外,有特殊時期、特殊地域,需要統攬軍政財法各項大權,也需要設置臨時性衙署總攬大權,提高地方治理、調度效率......
總的說來,精兵簡政四字,可以囊括大宋將來的初步改革方向......”
種師中捻須沉吟片刻:“趙將軍認為,如實權節度使制,應該得到恢復?”
趙莽搖頭道:“唐代節度使缺乏制約,權力過重,一旦中央式微,容易出現尾大不掉之局面,并不可行。”
吳玠道:“如宣撫使制,由朝廷臨時派遣,事畢則罷,倒也可行。”
趙莽道:“可以在宣撫使制基礎上,做進一步改革。
譬如宣撫司不常設,卻因權力過重,容易攪亂地方安撫使司、轉運使司、提刑使司各部日常工作。
且宣撫司多數時候專為征伐而設,職權使用上偏向于戰爭,從而忽略地方民生,容易給地方造成不必要的損害。”
吳玠點點頭,想起不久前,容城附近聚集大量饑民,隱隱有生亂跡象。
最后河北轉運使詹度,緊急調撥糧食救濟饑民,又延緩了在滄州、深州一帶的糴米工作,才勉強穩住河北東路北部的民間形勢。
十幾萬大軍進駐河北,蔡攸、詹度、李鄴這些人,主要工作就是在民間大量糴米,確保軍需供應充足。
可代價就是,河北民間儲糧嚴重不足,去年的陳糧、今年秋收的新糧,絕大部分都被朝廷征做軍糧。
糴米之策本就有強迫性質,朝廷出價向民間買糧,價錢自然不可能按照市價計算。
河北民間糧價居高不下,農民儲糧大部分被強征,換回的錢卻根本買不起市場上的糧食。
再加上貪官污吏中飽私囊,層層盤剝,絕大多數小自耕農、半自耕農日子更加難過。
再這樣下去,河北遲早生亂。
可朝廷目前秉持的原則是,萬事以伐遼收復燕京為主,其余事務都放在一邊。
糧食從河北就地搜刮,軍費則從東南加稅而來。
早在六月初,太宰王黼就下令,在淮南、兩浙加征茶酒稅、房屋土地買賣、租賃稅。
去年平方臘,今年征燕京,大宋朝的財政日漸捉襟見肘。
即便如此,趙官家修造道宮、艮岳、搬運太湖石這些大項目照樣不停。
為了奪回燕京城,趙官家君臣已經殺紅眼。
仗打到現在,已經停不下來,也不能停下來。
趙莽、種師中、吳玠三人,從兵備改革談到河北乃至朝廷財政困境,聊的頗為投緣。
吳璘在一旁聽得哈欠連天,他只對怎么打仗、打勝仗感興趣。
正說著,突然有人在趙莽小腿上踢了腳,扭頭一看,又是吳瑛。
“你有事?”趙莽皺眉斜瞅著他,滿臉嫌惡。
“你過來下,我有事問你。”
吳瑛含糊說道,腳跟磕了磕白馬肚子,往一旁的小樹林走去。
本不想搭理他,可當著種師中和吳家兄弟面,總得給些面子。
“死娘娘腔,事真多~”趙莽小聲咕噥,向幾人告罪一聲,騎馬跟著吳瑛進了小樹林。
吳璘瞪大眼,突然“嘶”地一聲:他倆....沒事吧?”
吳玠皺了下眉頭,望著路邊的小樹林,陷入沉思。
種師中有些不敢確信地低聲道:“趙莽應該不知吳瑛她......”
吳璘連忙搖頭道:“我可什么都沒說!老三一直小心,應該無人覺察才對!”
種師中苦笑道:“當初就不應該讓她跟來。”
吳玠瞪了眼吳璘:“誰讓你把她藏在營中,過了潼關才告訴我們。”
吳璘叫苦道:“老三死纏爛打、軟磨硬泡,我有什么辦法?”
種師中捋須,忽地莞爾一笑:“趙莽勇略過人,又與吳瑛年歲相當,若能彼此情投意合,倒也不失為一段良緣!”
吳玠、吳璘相視一眼,似乎對種師中這個提議感到意外。
吳璘先是怔了怔,而后吭哧一笑:“老三打小就是假小子,我還真沒想過,她今后能嫁得出去......”
吳玠苦笑了下,說道:“父母亡故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三,千叮萬囑讓我們一定要為她尋一門好親事......
這趙莽......且再看看......”
吳璘指著小樹林道:“可要我跟去瞧瞧?”
吳玠猶豫了下,“罷了,免得讓趙莽誤會。”
小樹林里,吳瑛騎著白馬走在前,趙莽騎著黃驃馬走在后。
時值入秋,樹林里落木蕭蕭,滿地厚厚枯枝腐葉,馬蹄踩上去嚓嚓作響。
越走越遠,逐漸遠離大路,趙莽忍不住道:“喂喂~你有什么事,趕緊說!”
吳瑛扯著韁繩停下,瞪他一眼,鼓了鼓嘴,有些不情愿似地道:“對不起,那日是我錯怪你了......”
沒頭沒腦的,趙莽一臉懵逼:“啥意思?”
吳瑛道:“離開范陽之前,我又去見了盧娘子祖孫,她告訴我,那晚你派人到她家里守護,第二日還替她們另外找了住所......”
吳瑛瞥了眼趙莽,抿了抿嘴:“你這人,倒也有幾分血肉情義,不算沒心沒肝......”
趙莽連忙搖頭:“別別!我真不算什么好人,那日若非遇見你,你又開口請我幫忙,這種事我不會多管。”
吳瑛哼了哼,抱拳道:“總之,我替盧娘子祖孫謝謝你!”
趙莽笑道:“用不著謝,你盡快把八十五貫錢還我就行!”
吳瑛有些惱火,“張口閉口只知道錢,還真是高看你了!”
趙莽笑道:“五千多號兄弟跟著我吃飯,不談錢怎么養活他們?”
吳瑛咬咬牙,從懷里摸出一件白緞手帕包裹的物件,猶豫了下,揚手扔給趙莽。
“此物暫時當作抵押,等我今后湊夠錢,再從你手里贖回來!”吳瑛喝道。
趙莽伸手接住,揭開白緞一看,里面包了個翠綠手鐲。
“這玩意兒,瞧著挺值錢!”
趙莽捏著手鐲舉過頭頂,光線穿過樹林照射下來,打在手鐲上,更加顯得青翠欲滴。
“行,我替你保管,什么時候贖回都行!”
趙莽對這番誠意很滿意,這才是一個債務人該有的態度。
包好手鐲準備塞入衣襟,趙莽又拿著白緞手帕放在鼻子下仔細嗅嗅,嗅到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氣。
趙莽一愣,旋即想到這是從一個娘娘腔身上拿出來的東西,有這種氣味也不奇怪。
吳瑛面頰突然攀上紅霞,兇巴巴地瞪他一眼,扯動韁繩吆喝著,騎馬匆匆跑出樹林。
趙莽慢吞吞回到大路時,已看不見吳瑛身影。
吳璘難掩好奇,剛想湊過去詢問,被吳玠一把拽住。
“你作何?”吳玠瞪著他。
吳璘嘿嘿道:“我過去問問。”
“問個屁!”吳玠又好氣又好笑,“閉嘴!當作什么也不知道!免得老三難為情!”
吳璘恍然大悟:“大哥考慮周到呀!”
兄弟倆相視一眼,裝作若無其事地跟在種師中身后,繼續同趙莽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過了會,大路前邊,有人騎馬從路旁趕來。
“趙將軍!劉都統派傳令兵到!”
來人正是張俊,他身后跟著一名后背插三面紅旗的傳令兵。
“何事?”趙莽皺起眉頭。
傳令兵滿臉焦急,翻身下馬抱拳道:“劉都統有令,命趙將軍速速率領馬軍趕赴中軍聽用!”
種師中忙道:“可是前方戰事有變?”
傳令兵道:“先鋒軍劉光國所部,在良鄉遇襲,劉都統命趙將軍率馬軍前往救援!”
眾人大驚,趙莽喝道:“劉光國所部損失如何?遼軍有多少兵馬?”
傳令兵苦笑道:“小人不知!請趙將軍先行趕往中軍,劉都統會當面囑咐!”
趙莽心里罵了聲廢物,本不想過問劉光國生死,奈何那些也是大宋兵馬。
先鋒軍勝敗,又關系到宋軍士氣和整體戰局。
“種使君,兩位吳兄,我先走一步!”趙莽抱拳道別,跟隨傳令兵縱馬往前趕去。
很快,楊沂中率領馬軍與全軍分離,跟隨趙莽往北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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