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沉寂,凝結。他們互相對視著,誰都沒有先開口。
穆則遠執拗地想從祁凌志眼中看出些什么,但除了決意和悲戚……他只能看出祁凌志是真的要把他拋下了。
“說話!”
他震聲喊道,如平地一聲雷那般震耳。
“抱歉,但是……”祁凌志那么愛哭,可現在卻只是紅了眼眶,沒有一滴淚落下來,“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穆則遠閉上眼睛,胸膛大幅度起伏著:“……”
“你的腿傷了,肯定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肆意地奔跑,更加不可能再適應以前那樣的工作強度了。”
祁凌志一字一句說得十分清晰,眼睛始終沒有從人馬身上離開。
“阿遠,商隊的環境已經不適合你了。難道你想回去被其他人看笑話嗎?”
“……”
說實話,在被他如此精確地點明出來之前,穆則遠確實沒有想過這件事。他只是覺得商隊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他的歸宿,無論如何都是要回去的。
可是,他沒有想過,一匹已經跑不快拉不動的馬對商隊來說又有什么用處呢?
又是累贅而已。
人馬頹廢地垂下了頭,終于認清了事實。
“阿遠……”
祁凌志哽咽著聲音。
“把你留在這里不是拋下你,而是——我想讓你更有尊嚴的活下去。”
“從小到大阿遠就像我的大哥一樣,那么威風,那么瀟灑……一直都保護著我。這次,我也想為你做些什么……”
褐色頭發的青年越說越顫抖,終是還是沒忍住,一顆淚從眼眶里掉了出來。
“我不能一直都依靠你,阿遠。”
“我已經是旗云商會的少當家,我該學會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了。”
“……”
穆則遠看著這個陪伴著一起長大的人,一時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知道,祁凌志其實是一個內心十分柔軟的孩子,他喜歡花花草草,喜歡各種動物,還喜歡春日的暖陽和冬日的絮雪。
小時候他們一起在草原奔跑,跑到地平線上看著紅紅的夕陽漸漸落下,祁凌志說比起當商人,他更想當那種云游四方的吟游詩人,與穆則遠一起,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可祁凌志又是他父親唯一的孩子,繼承家業是板上釘釘的事。他父親在教他經商的課程時,每每都氣得頭頂冒煙,說就憑他現在的心眼和腦子出去,祁家四代的家業都能給他敗光。
祁父雖然嘴上罵得狠,但實際上還是把商會里最有經驗,最靠譜的那一批人塞進了祁凌志的商隊里。
做商人最不能缺的就是心眼和頭腦,剛好這兩樣祁凌志都沒有。所以穆則遠的父親也在時刻叮囑他要把自家少主看緊一點。
“你是少當家的副手,是他的后盾。少當家可以不靠譜,但你不可以。”
穆則遠一直都是被這樣教導的。
在祁凌志成為少當家的這幾年里,多虧了穆則遠還有所有跟在他手下的下屬,他才勉勉強強有了幾分少當家該有的模樣。
不,不如說……他現在已經……
穆則遠終于意識到了,正是因為他還有商隊里的其他人太過溺愛這個孩子,所以才擠壓、忽略了他的成長空間。
或許祁凌志現在還不太成熟,但他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需要處處被保護的小孩了。
“……少主。”
穆則遠出聲道,定定地望著底下的青年。
“讓我留下,是你作為我的主人,旗云商會少當家的命令嗎?”
“……”
祁凌志睜大了眼睛,很快就理解了他的用意。
他定了定神,眉頭微微蹙起,比起平日里溫和、軟綿綿的表情,此刻的他有一種別樣的光芒散出,眼底流轉的水光在陽光底下化作一灘金霧,閃爍著星光般的璨芒。
“是,我以旗云商會少當家的身份命令你——”
“留在這里,不要再回去了。旗云商會已經不再需要你的付出。”
“還有,還有……感謝你這么多年以來對旗云商會……還有我,做了那么多。”
“謝謝你……”
艱難地說完這些,祁凌志看上去又快要哭了……但他這次忍住了。
“……既然少當家都這么說了。”
心底的怒火早已轉為無奈和苦澀,穆則遠苦笑著,平靜地低下頭。
“那我也……不得不從了。”
…
“祁少主,你還好嗎?”
帶著祁凌志離開后院,余夏時不時往身后瞥兩眼。因為她是在很擔心這個離開穆則遠視野范圍之后就開始紅著眼睛默默流眼淚的男子……搞得好像她在欺負人似的。
“沒,沒事。”
祁凌志打了個嗝,抽抽噎噎的。
“就是沙子進眼睛里了。”
他這么說著,可眼淚還是停不下來。眼見走過這個拐角就會遇到很多人了,余夏心中嘆了嘆,干脆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對他。
“……”
褐發青年像一只落水的金毛犬,眼睛鼻頭都紅通通,濕漉漉的。長長的睫毛掛著水珠,倒映出眼中的驚訝。他眼睛睜地很圓,愣愣道:“怎,怎么了……”
“剛剛還說得那么豪情壯志,現在這副表情出去,可是會被人笑話的哦。”
余夏無奈笑著,摸了一圈身上的兜,隨身攜帶的手帕已經給了他,已經沒有能給他擦擦臉的東西了。
于是她開玩笑道:“不介意的話我的袖子可以借你擦一擦。”
祁凌志吸了吸鼻子,好像還沒從分別的傷感中走出來,竟直接回答道:“好啊,謝謝你……”
“?”
根本沒想到會答應得這么干脆,余夏愣住了,看向祁凌志的眼神里寫著「你是認真的嗎?」
而對方極其無辜和澄澈的眼睛也寫著「我是認真的難道你不是嗎?」
這下可就騎虎難下了……余夏發誓自己以后絕對要隨身攜帶至少十條手帕以備不時之需。
這樣僵持著也不是辦法,畢竟話是她先說出來的。實在沒辦法,余夏走上前,抬手輕輕擦拭掉男子面上的淚痕。
而褐發青年也配合地垂下頭任由她擦。
“祁少主,你能做出這樣的選擇真的很了不起。”
她柔聲說道,微風也適時地吹來,卷起細碎的尾音。
“誰都不想離開自己的至親,離開自己最依賴的那個人。而很多人也會在庇護下逐漸忘記了自己也需要成長,而保護你的那個人也不可能永遠保護你。”
余夏其實覺得祁凌志跟自己很像,都是被周圍的人保護得很好,活得一帆風順,不知人間險惡。可生活又哪里是事事如意的,人總是要學會長大,學會權衡利弊做出最優的選擇。
如果未來的某一天,大叔、無憂,或者是其他重要的人提出要離開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笑著送他們離去。
而祁凌志已經先她一步面臨了這種境地,并且做了示范。
“放心吧。我會照顧好穆則遠的。”
眼看臉擦得差不多了,余夏戳了戳他的臉,笑道:“到時候可別忘了來探望他啊!”
“……”
祁凌志沒有反應。
祁凌志癟起了嘴。
祁凌志——
“嗚嗚嗚哇啊啊啊啊!”
祁凌志突然開始爆哭
“余小姐啊啊啊!你可以一定一定要對阿遠好啊啊!他雖然脾氣不太好,吃得還多,睡覺還總是打鼾,但是他是我最好的大哥!!”
“以后就拜托你了嗚嗚嗚!”
比她高了半個頭的青年突然抱上來并且把臉埋進了她的肩膀,余夏除了被震耳欲聾的哭喊吵得腦子轟轟的,就只能感受到肩頭那一股濕漉漉的觸覺——
這小子!把眼淚鼻涕都抹她身上了!
當大叔帶著商隊的人找過來的時候,就只看到了哭完之后神清氣爽的祁凌志,和靈魂已經出竅,面色無比灰暗的余夏。
“你們怎么了……?”
余夏看見大叔來了,虛弱無力地嚷嚷出聲:“我,我不干凈了……”
大叔:“!?”
商隊的人:“!?”
“那個,我們就帶著少主先走了……”說著,幾人合力把某個還不在狀況中的某祁姓青年給抬走,溜地飛快。
祁凌志一行人離去后,換了一身干凈衣裳的余夏再次回去看望穆則遠。
他正在看太陽落山的方向,又也許在聆聽屋外馬車漸漸駛去的聲音。側臉顯得無比平靜,只是在欣賞落日余暉,橙紅的光為他的輪廓鍍了一層金邊。
“少主走了嗎?”
穆則遠早已經聽到余夏到來的聲音,只是沒有回頭,聲音沉入風中飄渺而又悠遠。
“嗯。”
“這樣啊……抱歉,還得繼續留在這里給你添麻煩了。”
黑發男人望了過來,眉頭微皺,同樣也是純黑的眼瞳里慢慢的疲憊,可唇角還是帶笑的。
余夏搖搖頭:“不麻煩,不光是我,家里所有人都很喜歡你。”
“……”
穆則遠笑了笑,鼻息有些沉重。
“其實我也想通了,少主確實是為我考慮了很多。”
“他說的對,我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待在商隊里了。跟少主回去,也不過就是再被送回灝州,然后當個混吃等死的廢物。”
“與其變成那個樣子,還不如在最開始就——”
他有他自己的驕傲,絕對不可以容忍自己變成那種樣子。
“不要說這種話。”余夏一下打斷了他的話,一本正經道,“會顯得我大費周章救你,以及你這些天受的苦都是白費功夫那樣。”
穆則遠順從地低下頭,老實道歉:“……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我并不介意你在我這里吃白飯——不過,我覺得阿遠你肯定不喜歡過那樣的生活,所以我有一個主意……”
“我知道。”
可穆則遠卻好像知道她要說什么似的,看著她笑了出來:“你一直都對我有所圖。”
“!”這話說出來可是很有歧義,但確實是被人戳中心事,余夏臉色瞬間變得五顏六色,欲言又止。
“這,這么明顯嗎?”
“哈哈,算是在商會學到的一些小經驗吧。”
少女那張絢爛的臉色讓穆則遠心情變好了一些。他抬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發,這個跟祁凌志差不多年紀的姑娘讓穆則遠感覺自己多了一個妹妹,下意識就這么做了。
“有企圖不是什么壞事,不如說,反而能夠更加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給我的幫助了。”
“互幫互惠——應該是這么說吧?”
既然暴露了那就沒有辦法了,余夏嘆了口氣,從那只大手底下抬起頭,像是蹭了蹭他的手掌心那樣,從發間露出來的雙眼就像是小貓咪在觀察你。
“好吧……既然你都看出來了那我就直說了。”
“接下來我需要把這里的孩子們都送到瀘州那邊去,不僅是這一次,以后可能還會往返很多次。路途不算特別遠,而且路上也不顛簸,應該不會給你的腿帶去太多的負擔。”
余夏在見到有人馬這一種族的時候就起了心思——如果是普通馬車的話,還需要一位會駕駛馬車的車夫,而在這個家里,也就只有大叔一人有這項技能。
她有私心不想讓大叔太過頻繁地外出,所以像穆則遠這樣,把馬和車夫兩種功能二合一的人馬正是最合適的選擇。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人馬看著她的眼神有些熾熱,讓余夏突然有點心虛起來:“我還可以給你發工資,包吃包住還有五險一金……啊,這里沒有五險一金。”
“總,總之,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來,在我能力范圍內的都可以滿足你!”
她小心翼翼望過去:“你愿意接下這份工作嗎?”
“……”
穆則遠依舊是用那種看見新奇事物的眼神盯著她,在少女小心翼翼看過來的時候又忍不住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
“怎么可能會不愿意啊!”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方方的明媚笑容:“就算你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會答應的。”
“那你剛剛為什么要那么看我?”
余夏被摸得有些遭不住了,再一次體會到被人當成毛茸茸狂擼的心情。
“哈哈哈哈,那是因為——”沒想到穆則遠看到她有些困擾的表情還更來勁了,嘴角的笑就沒降下來過。
“我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的人族小姑娘。”
“很好看,就像草原上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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