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戌時,南街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只有懸著的燈籠還散發著微弱的光。
春日酒樓的小二靠著門框打盹,忽然就看見前頭巷子里,一個帶兜帽的人走了過來。
小二抹了把臉,“客官要點什么吃的?打尖還是住店啊?”
“有約。不必跟著。”
這人說話尖細,還悶悶的聽不出個男女,小二滿心好奇,胡亂點點頭看著他上了樓。
曹公公走到天字一號房門口,試探著敲敲門。
須臾,里頭應了聲:“進。”
曹公公深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推門而入,然后趕緊反身關門,從內鎖上。
他摘下兜帽,慢慢繞過屏風移到里間。
矮幾對面的女子正慢條斯理地烹茶,神態放松,拎起茶壺往對面的空盞內斟滿茶水。
攤了攤手,“公公坐。”
“永永永永——永寧郡主!”
曹公公腿一軟,摔坐在了地上,一腦門的汗滿眼驚恐。
若是旁人,大概不過是求財、求他幫忙,這兩種事都好解決。
可他萬萬沒想到,來的人是顧涼!
她會讓他做什么,顧涼又有什么能求到他的頭上。
曹公公一身冷汗,滑落在睫毛上連視線都模糊了,他趕緊抹了一把臉,慢吞吞坐到墊子上。
茶盞冒著熱氣,被顧涼推到他面前。
裊裊騰起的霧氣,讓顧涼的表情影影綽綽看不清。
只聽得出她聲音愉悅,放松,“公公不必這么緊張,只是簡單聊些事而已。”
曹公公好歹是御前做了幾十年的人,雖然顧涼的出現的確讓他心慌意亂,但他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
顧涼從身邊拿出一沓東西,推到了曹公公面前。
徐徐道:“公公真的是個厲害的人,竟然能在當年就買通凈事房給自己留了退路。還跟宮女有了一個孩子……公公就這么瞞了這么多年,從潛邸一直到現在。您說若是這件事曝光了,皇上會怎么處置?”
顧涼遞給曹公公的,是一封手寫的書信,正是當年被他買通的凈事房總管。
還有一份曹勇當年出生時,在衙門留下的記錄,上面他母親的名字,正是滿了年紀被放出宮的老宮女。
她在宮內留下的記錄也全都在。
緊接著,是無數他偷偷給曹勇寄的家用,每一筆賬都能對應查到他的身上。
曹公公的手哆嗦個不停,看向邊上的取暖的火盆……
“公公手里的證據都是我叫人照抄的,原來的都已經叫我妥善保管了。放心,除了你我現在還沒人知道。”
曹公公忽然發瘋,將桌上的東西甩得到處都是。
嘭的一聲拍上小幾。
“郡主到底要怎么樣?!”
顧涼抬眸跟他對視,緩緩揚起一個笑容,可眼底沒有絲毫笑意。
“我想知道,皇上派公公去做監軍,到底還吩咐了您什么……”
果然是這樣!
曹公公跌坐回墊子上,手捂住臉。
她果然是知道了。
曹公公喘息粗重,抬頭看向顧涼,低聲說:“此事我若是說了,也躲不過一死。”
“公公說不說,我也知道皇上要做什么。”顧涼面無表情。
“狡兔死走狗烹,外公也不止一次跟我暗示過了。可我偏不信命。”
顧涼微微一笑,“公公,說是一死,不說也是一死。何必執著。”
屋內死寂的沉默讓人有些喘不上氣。
曹公公好半晌才破罐破摔的,用氣音說:“皇上要沛國公一家,全都‘以身殉國’。至少,不能完整的回來……”
顧涼牙關緊咬,沒有出聲。
曹公公試探地看她,做出一副求饒姿態,“郡主,您放過奴才吧。奴才也是奉命行事,也是不得已!”
“皇上要公公怎么做?”
“具體行事之人并不是奴才,皇上讓人混在援軍隊伍里,要借戰亂下手。奴才跟去只是要給那個人打掩護,要讓沛國公幾人沖在最前線,有奴才在將軍不敢不聽命。如此……殉國才順理成章……”
顧涼看著曹公公,忽然冷笑了一聲。
“公公以為,你按照皇上吩咐做完這些以后,還能全身而退?”
曹公公臉色一白。
顧涼繼續說道:“我外公當初一力推舉皇上,與鎮北王分別替他平復了南北兩邊虎視眈眈的敵國。現在戰爭還在繼續,他就已經迫不及待要卸磨殺驢。公公以為你一個奴才,知道了這么多,皇上還能留下你?”
曹公公不安地舔了舔唇,他并非想不到,只是他一個奴才,如何能反抗皇帝。
“公公就是辦成了事,回京也逃不過一死。”
“……”
曹公公緊張的吞咽著口水,這時,顧涼話鋒一轉。
“不過……”
他緊張的朝顧涼看去,她緩緩道:“如果公公肯幫我,我保證,能留公公和你膝下獨苗一條性命。”
曹公公思慮良久,試探道:“郡主要奴才幫什么?”
“保住我外公、舅舅和表哥的性命。”
顧涼傾身上前,壓低聲音,“公公跟了皇上這么多年,我相信公公想保絕不會保不住。”
“如今公公已經在局里,如果按皇上吩咐殺了我外公,只有賠命一條路可以走。但公公如果救下了我外公,沛國公府依然能牽制皇上。皇上明面不敢對沛國公府下手,有我外公的保護,公公性命可留。”
……
幾日后,顧涼剛用完早膳,鳳簫走了進來。
“小姐,監軍和援軍今早都已經離城了。”
顧涼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哦了一聲。
她這幾天心情都不太好,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愣著出神,好像一直被困在什么里面。
玉壺和鳳簫目光晦澀的對視了一眼,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這時,院外丫鬟們驚喜的聲音傳來:
“下雪了!”
屋內的人往外看去,雪花從天上飄落,雖然還是落下即化的時候,但并不影響年紀尚幼的侍女們因此激動雀躍。
“小姐你快看!下雪了!等積雪的時候屬下陪您去瑯嬛閣賞雪怎么樣?”
玉壺提高了音調,妄圖調動起顧涼的情緒,可她一轉頭,卻見顧涼眼神越發空洞。
回神時甚至狠狠打了個冷顫。
“我想歇歇。你們都出去吧。”
顧涼靠在軒窗下,暖爐明明把小小的隔間烤的很溫暖,但顧涼仍覺得寒意入骨。
眼前白幡和落雪重疊,像醒不來的噩夢。
“哭了?”
正在顧涼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的時候,耳邊忽然有人說話。
沉穩低厚的聲音瞬間將顧涼從回憶中拽了出來。
她嗖的抬頭,愣愣看著不知何時來的裴聿。
癟癟嘴,倔強吐出兩個字:
“沒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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