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打開的那一條被單,顧寧抬手摸了下,布料確實如同對方說的,很是細膩。
摸在手里滑滑的,很舒服,這料子確實和以前的不一樣,柔軟許多。
只是,缺點也很明顯,被單被展開后,那重影的牡丹花,占據了大片的位置,直接在中間綻放開來。
本來,牡丹花很漂亮,大幅度綻放的時候,開得栩栩如生,連帶著每一個花瓣,都很細膩清晰。
只是,漂亮的牡丹花被疊加后,就顯得幾分凌亂,破壞了原先被單上的美感,反而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見顧寧長久不說話。
還在伸展著被單的工人,頓時有些忐忑不安,“怎么樣?”
按照他們業內人來看,這些被單實在是很丑,因為花紋印錯后,整個被單全部都跟報廢了一樣。
不止是質檢的標準達不到,連帶著對外,也沒法出售。
顧寧摸了整個料子,前后把被單全部都看了一遍后,這才點頭,“可以是可以。”接著,她話鋒一轉,“不過,其他被單也都是這么一個情況嗎?”
花紋重影是重影,對于業內人來說,這批被單是毀損的,但是對于外面的普通人來說,這批被單絲毫不影響使用。
并不是每一個家庭,都注重外觀的,還有很多家庭,甚至買不起被單,用的也只是棉紡布。
所以,對于紡織廠來說,是壞的,是毀損的被單,但是在顧寧眼里,卻是寶貝。
那年輕工人,聽到顧寧的問題,忙點頭,“是的,都是一個問題,機器故障導致的。”說完,又搬出來了兩箱子的貨物,全部拆開,讓顧寧查看。
“你看。”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單,被拿了出來,幾乎能看得到,側面的地方,全部都是偏黑色較重,一眼望去,幾乎整箱子的被單都是這樣。
也側面驗證了一句話,所有的被單,都是同一個問題。
花紋重疊。
顧寧頓時心里有數了,僅僅只是花紋重疊的外觀問題,其實,對于普通人家來說,并不影響使用。
顧寧摸了摸,這才說道,“同志,能幫我一個忙嗎?”
她很漂亮,抬頭看人的時候,一雙眼睛清棱棱的,干凈透徹,帶著幾分認真。
很明顯,她說的是真的,并不是開玩笑。
那年輕工人有幾分不好意思,再加上被這么一個漂亮的女同志注視下,他頓時磕磕巴巴,“當然。”
“我現在去找我領導,同志,你等會,我很快就回來了。”
說完,撒腿就跑,活活像是后面跟有狼追一樣。
旁邊的倉庫的工人們,忍不住笑著打趣道,“剛六這小子,還害羞了。”
顧寧倒是沒有被打趣的窘迫,反而還坦蕩蕩道,“他還年輕。”
這話說的,怎么怪怪的呢。
畢竟,顧寧跟剛六子歲數差不多呀。
怎么這語氣,像是過來人看年輕人一樣。
顧寧沒有解釋,可不是在她眼里,剛六子就是一個年輕人,別看他們年紀差不多,但是心態,完全是不一樣的。
顧寧的心態更多時候,偏向成熟,是略盡千帆的成熟。
她沒有年輕人的朝氣,反而有一股沉穩。
只有在真正熟悉的人面前,她才會放松下來,帶著幾分孩子氣。
當然,外人是看不到這一幕的。
顧寧的沉默,讓旁邊倉庫的工人,也下意識地跟著安靜了下來。
大家一起等待著,銷售科的領導,和車間的領導一起過來。
趁著這個時間段,有人感念著,之前顧寧做事厚道,還遞給他們兩包大前門,這讓他們也打心眼里面,覺得顧寧是個不錯的老板。
當即就趁著人還沒來之前,忍不住朝著顧寧道,“顧老板,這批被單都是毀損的,按照往常,我們為了不影響市場,都是拿去銷毀的。”
言下之意,你如果要了這批毀損被單,肯定會虧本的。
對于別人的好意,顧寧自然是領情的,她點了點頭,“我曉得。”接著,她話鋒一轉,“不過,我還是想試一下,謝謝你了。”
對方見顧寧沒聽進去,反而這么客氣,也就沒在勸說。
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決定。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左右。
先前那個剛六子,領著一位中年男人和一位年輕女人過來,男人的工作服上有著大片的黑色,像是被不小心蹭到了不少機油,那機油不止在衣服上,甚至臉上都還有一些,也就越發顯得對方的牙齒很白。
而年輕的女人穿得極為體面,燙著一頭波浪卷,身穿紅色透白點的確良長裙,外套搭了一個黑色大西裝,腳上踩著一雙粗跟高跟鞋。
很是摩登。
“你要買我們毀損床單?”
年輕的女同志在工人身上打量了一番,最后定格在顧寧臉上,先是閃過一抹驚艷,隨后,這才問道,“你要買我們廠內毀損的床單?”
高高在上的打量,和趾高氣揚的語氣。
讓顧寧下意識擰眉,“是我。”
“被單廠賣嗎?”
這話一問,年輕女同志還未回答,旁邊的身著機油工作服的中年男人,當即就開口了,“賣賣賣,怎么不賣?”
他是生產車間的黎主任,國外進口的機器,繼而連三出現問題,造成被單的毀損,本就是他頭頂的一座大山。
如今來了一個肯買毀損被單的人,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對于黎主任搶話,黃麗梅很是不高興,她下意識擰眉,“黎主任,銷售科這邊還沒確定賣不賣呢?你這邊就這樣答應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這話一落,黎主任冷笑了一聲,“這種上門的買賣,銷售科不答應?怎么?你們銷售科老大腦袋里面裝的是面糊嗎?這毀損被單不賣出去,打算砸手里?全賠?”
“你——”
黃麗梅被懟得說不出話來,頓時氣得面紅脖子粗的,“黎主任,你怎么說話的?”
黎主任,“我不明白銷售科為什么派了你這個花瓶來,既然做不了決定,何必來拖后腿?”說完,他就朝著剛六子吩咐,“六子,你去找銷售科的孫主任過來,你說有要緊的事情。”
這話一說,黃麗梅氣到爆炸,自從她進了銷售科,還從未被這般嚇過臉過。
她當即氣得胸口發抖,“黎主任,我們走著瞧。”
說完,還不忘狠狠地瞪了一眼顧寧。
顧寧完從頭到尾都未接話一句,完全是無妄之災。
眼看著黃麗梅走了,旁邊倉庫的工人,忍不住勸了一句,“黎主任,你這是把黃麗梅得罪了,你忘記了,她背后的肖主任了。”
肖主任是銷售科的老大,也就是黃麗梅背后的靠山,她中專畢業后,被分配到被單廠,因為模樣好,一來就被要到了銷售科去。
后面時間長了,大家也察覺到一些了,這黃麗梅之所以敢這么囂張,完全就是借了肖主任的勢。
黎主任搖頭,“毀損被單的處理,是廠子內頭等大事,別說肖主任了,就是銷售科科長,也要謹慎著來。”
他不明白,銷售科怎么就派了黃麗梅,這么一個花瓶過來?
這不是耽誤事嗎?
想到這個,黎主任下意識地去看顧寧,見顧寧面上沒啥不悅,這才松了一口氣,朝著顧寧解釋道,“我們被單廠大多數人還是干實事的,像黃麗梅這種,到底是少數,顧老板,你不要見怪。”
在來之前,他就已經從剛六子口中,把顧寧的底細摸得差不多了。
知道對方是來做什么的,而且也是老板。
顧寧笑了笑,很是和氣,“我知道的,我之前和吳干事一直有接觸,對方就很好。”
言下之意,也是分人。
有了這話,黎主任就松了一口氣,這就是沒見怪了,既然沒見怪,這筆生意,說不定就能成。
沒等多久。
銷售科的孫主任就隨著剛六子過來了,同樣,路上也是了解了情況,而且他對于黃麗梅也是厭惡得緊。
畢竟,一個走后門關系進來,還耀武揚威的人,沒幾個干實事的人愿意喜歡對方。
孫主任很和氣,一來了就單刀直入,“顧老板?對這些床單感興趣?”
不得不說,做銷售的就是不一樣,人家一張口,就是床單,而不是像黎主任以及先前倉庫那些工人們,那般實在,直接就說毀損床單了。
床單和毀損床單之間,里面差別可大了。
顧寧眸光一閃,她點了點頭,“這不是趕巧了,我來送貨,剛好遇到了這批毀損床單,就是不知道,被單廠這邊愿不愿意出售?”
她說的是趕巧,而不是特意,也不是非要這一批床單不可。
這里面的機鋒,或許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
孫主任手頓了下,知道自己這是遇到了高手。
當即,也就不繞彎子,單刀直入,“賣是賣,不過,你知道的,我們被單廠向來講究質量和品牌名譽,就是這批貨,如果流落在市場上,對我們被單廠的名聲,可能也有些會影響。”
“所以,這批貨并不便宜,不然,我們寧可毀損,也不會流落出去。”
這話一說,黎主任急了,“老孫,你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來個愿意買咱們毀損被單的人,你還把人往外推,我看你把人推走了,嚇走了,這批貨真打算砸手里啊?”
這銷售科的人就是煩,說個話還喜歡彎彎繞,給人下套。
一點都不真誠,做生意做成這樣,誰愿意繼續和他們做生意?
黎主任這話一說,孫主任忍不住扶額,只覺得遇到這種隊友,真的好難啊。
他好好營造的主動權,一下子被這個蠢隊友給拖下水了。
從賣方市場,變成了買方市場。
孫主任嘆了口氣,“顧老板,我們進倉庫詳談?”
這是拿出誠意來了。
不像是之前為了獲取主動權,故作玄虛了。
顧寧是由衷地感激黎主任,胡來的這兩次,第一次趕走了不合適的黃麗梅,第二次,又把孫主任給干趴下了。
顧寧朝著黎主任感激地笑了下,這才隨著孫主任進了倉庫。
倉庫這會工人有的看熱鬧,都圍在一起,卻被孫主任給趕走了,去了倉管辦公室。
說是辦公室,不過是個三五平的小房間,將將放了一張桌子,剩下的都是零零散散的貨物。
倉管不在。
孫主任就作為東道主,給顧寧倒了一杯水,因為沒有茶葉,就直接倒的白開水。
顧寧接了過來,并未動,而是放在了桌子上,看向孫主任。
“既然都到這里了,那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孫主任語氣真誠了許多。
顧寧點頭,“自然。”
“顧老板,你確定要這批毀損的床單?有這個買賣的意向?”
他需要了解對方的動態,才能進行下一步決策。
顧寧,“當然。”
“我若是沒有,也不會這般大張旗鼓的找人了。”接著,她話鋒一轉,“不過,這個也要價格公道,我才能繼續下去,若是價格不公道,我這種小本生意的人,也很難吃下不是嗎?”
理兒是這個理兒。
孫主任就很后悔,恨恨地瞪了一眼黎主任,就覺得這個老實人,把大好的機會讓了出去。
這顧老板就是個人精,生意還沒開始呢,就已經著手壓價了。
要是,他們是賣方市場,顧老板哪里敢這么囂張哦。
只是,這會后悔也無濟于事了。
孫老板吸口氣,“既然是毀損的床單,自然不會按照正常的價格對外出售。”
“只是,不知道顧老板你的心里價位是多少?”
又是一個老狐貍。
自己賣貨的,不提價格,反而讓買家提價格,先去探對方的底,這才是雙重保險。
顧寧不答反問,“不知道廠子這邊是多少錢?”
這一人一個皮球,推來推去,旁邊的黎主任一搪瓷缸的白開水都喝完了,還在推。
他看的著急,一拖帽子,露出一個光頭,“別你問我,我問你了,這批毀損的貨,按照正常的我們被單廠是要進行銷毀的,如果銷毀,就一文不值了。”
“顧老板,你看著給價格就好了,只要不讓我們被單廠虧本就行。”
這話一說。
場面立馬安靜了下來。
孫主任,“……”
顧寧,“……”
她可以和奸商談生意,卻不好欺負這種老實人。
難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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