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海瑞。
朱厚照對這個充滿悟性的少年很歡喜：“你這不是已經在心中有道了嗎？”
“我？”海瑞一愣抬起頭。
“是啊，不然你怎么跟我解釋：你已經知道了，也了解了后果，卻還是要去做呢？”
朱厚照溫和的笑著：“這個世界，千般人讀一本書，就會有千般感觸。所以我告訴你們了，別人的道，那是別人的。
但不妨礙你將別人的道，變成你的術，用來組成你們的法，再去砌成你們的道。”
“可我的道是什么呢？”海瑞傻眼的頓住。
朱厚照伸出手，敲著他腦袋瓜：“痛嗎？”
“痛。”海瑞齜牙，朱厚照可沒收著力氣。
“既然痛了，那你心中第一個想法是什么？”
“我？”
“思考？還是想要打回來？”
“這……”
“不必壓著，就說你第一個想法。”
“想要打回來。”海瑞揉了揉腦袋，無故被打了一下，怎么可能沒火氣，然后看了一眼左右說，“但應該打不過。”
認慫得很快。
朱厚照哈哈一笑：“滑頭的小子。那么，如果我左右都沒人你還打嗎？”
“不打，只是敲了一下，又是講解學問，愚鈍的學生，就該教育。”海瑞對答如流。
朱厚照稍稍收斂了笑容：“你是個好學生，但不是一個好翰林。翰林呢，是做學問的，洞察世事，或者說，用自己的主觀，去給世界寫一筆客觀。
記住，寫書其實就是用一個人的主觀，去影響另一個人的主觀，只要你贏了，對方的思維就會朝你靠近，就會相信你的話。
所以，我才告訴你們，要用別人的道，變成你們的術。
因為別人的道，是別人的主觀想法。
但世界是萬萬千千人組成的，所以萬萬千千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這就是一種客觀。
那么如何借萬萬千千人的道，匯同成你的術，砌成你的道，就需要你不斷去行知。
王學的核心之一：知為行之始，知為行之成。
知知是行知的開始，知行是行知的成果。
所以，可以有一個最近想要做的大目標，有嗎？”
朱厚照耐心的講解和提問，讓少年點了點頭：“我欲為官，想要讓母親安心。”
“那你要當官，就要守國家律法和社會道德，要懂得約束自己，同時也要根據世事現實，調整你的行為。
那么，你要當什么官？好官？清官？良官？庸官？貪官？”
朱厚照再問。
少年傻眼：“官還有這么多說法？”
“自然。官官不同，不同的官都有自己的心賊。王學第二條的破心賊，便是你追求大道要面對的問題。
官，為皇權延伸。
官，上下兩張口，要對皇帝朝廷說話，也要對百姓黎民說話。
有些時候，上邊的政策，不適合下邊的政策，那么你該怎么辦？”
朱厚照循循善誘著，現場不管是海瑞還是其他人也都嚴肅了，這是教千載難逢的為政之道，眼前這位滄海觀山客，何許人哉？
竟然這般通透練達！
“當……為民請命！”海瑞一下定了心神。
“好，那么既然是為民，那為什么民？刁民、貧民、庶民、市民、鄉紳、地主、商賈……”
朱厚照一口氣念了三十幾個職業，三十幾種身份，讓海瑞一下呆住。
“好多！”
“少了！”朱厚照聳了聳肩，“天下萬萬人，萬萬人有萬萬人的利益。人是復雜的，今日你能為其攬利，今日他們就能說你是好官，他日你的政策損害了他們的利益，那么他們就會罵你昏官、貪官、奸官。
食利者，盡皆肉食者，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人人食利，既然你為民，那你要怎么平衡他們的利益？”
“那就為多者！”
“那少者中，有家貧、有殘疾、有疾患，因為你這個政策而害了一家生計，當如何是好？”
朱厚照連打，海瑞有點兒招架不住，但還是倔強道：“想辦法紓解，替他們再尋新路。”
“那上了新路，就要與其他在路之人競爭。他們此前若是有路，豈能不上這一條？為什么不得已走你政策淘汰的路，你心里沒數嗎？競爭得過嗎？”
“我……”海瑞額頭冒汗，能看到有白煙冒出來了。
他在思考，在不斷的權衡，然后臉色凝重了。
“小子，先不說民了，咱們再來說說你為民，能對得起國嗎？倘若你不執行朝廷政策，忤逆了朝廷，導致了朝廷沒有稅收，那么邊疆兵馬拿不到餉銀，不抵抗蠻夷，而導致蠻夷南下，你又該怎么辦？”
海瑞張了張嘴，有點兒傻眼。
“再來，假使黃河泛濫，需要在你治下的縣決堤泄洪，你是保護你這一縣之地，三萬的百姓不讓泄，還是要讓朝廷泄洪，而你徹底被百姓痛罵呢？”
海瑞這會兒稍稍反應過來說：“倘若不泄，會有什么禍患？”
朱厚照贊賞看著，可以，反應很快：“不泄，三省一千二百萬百姓將會因此受災。泄了，你還有機會提前移走你治下三萬百姓，并且朝廷會給他們補償，災后還能重建。”
“那必然是泄洪！”
“可你這么做，你就要被你治下的百姓詛咒，十八代祖宗都難逃他們毒舌。”朱厚照壞笑的看著他。
海瑞兩眼無神了好一陣，突然像是茅塞頓開道：“既然泄洪了，那便是為國有功，我自當升遷。”
“可要是不給你升遷，隨后你要面對無數刺殺，當如何？”
“那邊掛印，陳書，同時先幫本地百姓重建，再請其他三省無災百姓來此，不管真假，先感謝本地人，逢人就謝，令其充滿榮譽，并且只要補償給足，我想怨氣不用多久就會消弭。”
朱厚照愣住了。
得，自己以后怕不是見不到海筆架了，而是一個比貪官還奸的好官了？
但朱厚照很快收斂表情笑道：“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一定要在危機臨頭的時候，才考慮泄洪呢？為什么不提前防范于未然呢？如果黃河清淤，拓寬，修堤壩，是不是能讓洪水安穩的泄走呢？”
海瑞他們心神一動，確實如此啊！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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