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小說網 > 嚼龍 > 第100章 怒鶴
  齊敬之緩步走到在石臺邊緣,低頭向下看去,谷底已經見不到半個人影,先前圍成一圈的火光熄了大半,剩下的也極是微弱,猶如風中殘燭。

  他又回身抬頭看去,只見先前被當做繩索的怪蛇尸身依舊垂在石壁上,蛇尾末端離著石臺尚有數丈距離。

  老魏已逝,再無人催動云蛇霧虎,助他凌空虛渡。

  齊敬之抿起嘴唇,只覺眼眶微微發熱,一口惡氣悶在胸中。

  “青天高、黃地厚,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煎人壽刀身上的銘文浮現于他的心頭:“人壽不永,天不假年!人生天地間,非但要受那日月輪轉消磨,更有種種劫難加身!我輩見此,該當如何?”

  “我輩見此,該當如何?”

  齊敬之從山壁蛇尸上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身前幽深黑暗的洞窟,忽然雙腳狠狠蹬地,身軀隨之猛地一沉又一浮,整個人竟是憑空躍起三丈有余!

  當初在小松山中,他于練拳頓悟之中登臨古木樹梢,過程中無知無覺、事后不明所以。

  方才入枕中夢里,他于最后關頭提刀在手、振翅沖天,一躍而入長空,然而夢境終究虛妄,同樣做不得數。

  直至此刻,齊敬之于心情激蕩之中忽生明悟,只是并未感到半分喜悅,只有滿胸惡氣、一腔孤憤。

  “齊敬之,可還記得我為何給你起了這個名字?”

  “學生記得!齊敬,莊嚴恭敬之意也。夫子為我取名敬之,意在勉勵學生誠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無愧!”

  “學生刀頭染血,心中無愧!”

  師生間的問答驀地回蕩在少年心頭。

  今日之前,齊敬之最為看重的便是最后的無愧二字,直到此刻才忽然醒悟,自己心意未定,亦不曾真正想過該如何敬天、如何法祖,如何行事才算端方,又怎能真正做到無愧?

  “我遇事喜歡多想幾步、力圖周全,便自以為得計,常以心思縝密、聰敏過人而沾沾自喜,殊不知這些都是末節,最為要緊的還是誠心正意!我為牛耳尖刀取名虎禪,何嘗不是對自己的期許?”

  “前路漫漫、道阻且長,唯有誠心正意,方可心無旁騖、勇猛精進!”

  “那么,誠何心?正何意?”

  此時齊敬之上沖之勢已盡,他沒有抬手去抓上方不遠處的怪蛇尸身,而是探出一腳,狠狠蹬在身前石壁上,整個人再度迅猛拔升,很快就高出了崖壁。

  “我瞧這大齊之內,無論凡人修士、鬼怪妖魔,皆身不由己、與世浮沉,上有日月輪催,下有旦夕禍福,早晚同入黃泉、皆成下鬼!縱然是所謂的神靈,也有壽盡而終、神廟坍弛的那一日!”

  “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不能真正超脫其上,則天地山川、世間萬象,不過就是眾生的一場顛倒迷夢罷了!這樣短暫虛妄的人生,又與玉枕中的夢境何異?”

  念及于此,齊敬之心頭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破土而出。

  “要證得真實,唯有在修行路上高歌猛進,以手中刀斬盡一切虛妄!天地鬼神也好,山川妖魔也罷,凡亂我心意、阻我道途者,便唯有一個殺字!”

  “我今后行事,也大可任情肆意一些,順己心、秉直道!應為便是愿為,所行便是所愿,余者又何足道哉!”

  轟的一聲,這個念頭猛然炸開,驅散了齊敬之心頭的迷霧陰霾。

  隱約之間,忽有一物在他的心底顯露身形,雄飛高舉、長嘯聲聲。

  齊敬之努力分辨,只覺那似乎是一片白中帶赤的翎羽,又或是一對翅身潔白、翅尖血紅的羽翼,最終真容顯露,竟是一雙平平無奇的草鞋,鞋底沾著泥、鞋身染著血,就好似……焦玉浪在故事中提到的鶴履!

  “這就是仙人擲履、踏鶴飛升?”

  “這就是心搖如舞鶴、骨出似飛龍?”

  “這就是……我的心骨?”

  齊敬之眼中閃過一絲明悟,周身勁力、氣血豁然貫通,無處借力的身軀忽然好似生出了一對羽翼,竟然憑空又拔高數丈,遠遠高出了谷頂崖壁,而后才如同一片輕盈的羽毛般緩緩飄落而下。

  身處半空,他舉目四望,但見大月高懸、群山聳峙,長風浩蕩、林海興濤。

  下一刻,一聲高亢激越的鶴唳直入云霄!

  與往日相比,這聲鶴唳之中明顯多出了一股怒而搏擊天地的戾氣。

  這是一只怒鶴!

  應為便是愿為,所行便是所愿!怒鶴為履,振翅凌霄!

  這便是齊敬之的心骨!

  或許偏激,或許與《仙鶴經》原有的飄逸瀟灑之氣、與那所謂的“舞鶴”有所偏離,甚至或多或少帶著枕中夢里那個少年道士的影子。

  “生要禍國殃民,死要萬人稱快么?鹿棲云,或許你當真就是另外一個我。”

  “只不過,你我的性情雖然相近,所行和所愿卻是迥然不同,夢終究只是個夢罷了!”

  齊敬之飄然落地,忽然以左手抽出煎人壽,一刀劈向系著怪蛇尸身的小柏樹。

  “哎呦!”

  煎人壽長刀所向,焦玉浪大聲驚呼著浮現而出,不得已就地一滾,險之又險避開了刀鋒。

  “哥哥好快好狠的刀!”

  小娃子從地上狼狽起身,邊抱怨邊拍去身上的塵土。

  齊敬之沒搭理他,又是一刀兇狠揮出,將那株小柏樹砍得齊根而斷,旋即一腳踢出,連樹帶蛇一起踢下了山崖。

  焦玉浪看得目瞪口呆,旋即反應過來,叫嚷道:“老魏還沒上來呢!他老胳膊老腿的,總用赤金刀可吃不消!”

  齊敬之靜靜看向小娃子,神情黯淡,微微搖頭。

  焦玉浪登時閉上了嘴巴,目光游移不定,在齊敬之身上纏繞的白蛇尸身上掃過,又看向他右手里夾著的玉枕。

  “老魏把你家姑奶奶的壽禮找回來了,你就替他將玉枕送回彭澤水府吧。”

  小娃子沒接話,而是轉身沖到山崖邊上,默默朝下看了半晌,才頭也不回地問道:“老魏死在下頭了?”

  “嗯,死了。我把他尸身燒了,用石頭埋在下頭的洞窟里了。他臨死前笑著說自己以山為槨,是人王氣象。”

  焦玉浪似乎是點了點頭,聲音有些低沉:“白仙教圣女呢?”

  “我身上這條白蛇便是。”

  齊敬之語氣平靜,忽又話鋒一轉問道:“主持法會的白衣仙侍有幾個?如今在哪里?”

  “白衣仙侍一共有兩個!”

  焦玉浪猛地轉過身,眼中閃過一抹厲色:“法會結束之后,她們就分別守住了下頭的兩處谷口,不許任何人再靠近。我見她們似乎并不急著走,洞窟這邊又久無動靜,這才繞路爬了上來。”

  “守在了谷口?”

  齊敬之略一思索就明白過來,那兩個所謂的白衣仙侍看似很有些地位,實則遠沒有埋伏在谷頂的兩條妖蛇受信任。

  他仔細看了看焦玉浪,除了眉眼間帶了些兇光,倒并無什么哀戚之色,便將手里的玉枕遞了過去。

  這一回,小娃子小跑著過來,用雙手接了,同時竟給了齊敬之一個大大的笑臉。

  “哥哥莫要見怪!小弟生在軍侯世家,上到各支各房的族親,下到府里的護衛、馬夫之類,身邊總有些熟悉面孔忽然就見不著了。這生生死死的事情見得多了,心腸就難免硬起來了。”

  焦玉浪輕描淡寫地解釋了兩句,語氣便鄭重起來:“老魏尋回了玉枕,無論是我巢州焦氏還是彭澤水府,都會給他一個說法!”

  早在小松山古廟的時候,齊敬之就覺著焦玉浪的性子有些偏激,如今看來并不是沒有緣由的。所謂世家子,自幼的所見所想確實與他這個山野少年有著區別。

  齊敬之見小娃子無需自己操心,又已交托了玉枕,當即點點頭,轉身朝山下走去:“我去把那兩個仙侍料理了,白仙教的內情也需要找她們問一問。”

  焦玉浪連忙邁步跟上,扭頭打量著齊敬之身上的白蛇尸體問道:“萬沒想到所謂的白仙教圣女竟然是條蛇!無論是黑驢精、李璜還是那個金員外,可都口口聲聲說見到的是個女子。”

  齊敬之腳步不停,微微頷首道:“我初見它時,確實也是個女子模樣,其幻術手段之高,連老魏都著了道。”

  他說著,驀地想起了先前遇上的巡山日游,似乎那位陰神也沒能看破白仙教圣女的容貌真形,說是因為有什么正神神力遮護。

  齊敬之才入洞時,也確實見到了赤裸女子體外那層白色煙氣,只是破夢而出后已然消失無蹤,否則以白色煙氣之詭異,老魏也不大可能將白蛇糾纏住。

  聞言,焦玉浪張了張嘴,終于還是嘆了一口氣:“善游者溺,善騎者墜!老魏也算是幻術一門的行家了,終究碰上個更狠的。這就是江湖術士的一大短處了,所倚仗的外物、習練的奇術一旦不聽使喚或是被人克制,生死便不能自主了。”

  小娃子似乎是想差了什么,自始至終沒有問及赤金刀的下落,哪怕此時說起老魏的幻術,依舊對那件奇物避而不提。

  “老魏臨死前,托我把赤金刀送回遼州,等此間事了我就啟程。”

  齊敬之簡單解釋一句,邊趕路邊又將洞窟里發生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唯獨涉及自身的幾樁隱秘沒說。

  焦玉浪跟在一旁安靜聽著,中途沒有插過一句話,可嘴巴張開了就再沒合上過,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等齊敬之講完,小娃子將玉枕舉到眼前,翻來覆去仔細端詳:“兄長,這事情有些不對勁!我可從沒聽說過彭澤水府有此等異寶,即便真的有,青洪公又舍得拿出來,也只會獻給江水之君,怎么可能送給我家姑奶奶?

  齊敬之眉頭微皺:“你的意思是,這個玉枕很是珍貴難得?”

  在他眼中,拋開能引人入夢這一點不談,單從賣相上來看,這個玉枕除了材質比較值錢,無論是做工還是樣式,皆無什么出奇之處,實在沒有半點兒奇珍異寶的樣子,比青銅小鏡強些也有限。

  “何止是珍貴難得,這根本就是無價之寶!”

  焦玉浪依舊是滿臉的匪夷所思:“說起來,這世上能安神助眠的玩意兒并不稀奇,可也不過就是讓人睡得舒服些罷了。再稀罕點兒的,確實也有能引入入夢的,可以助人整理思緒、平復心境,從而有益于修行。”

  “這類異寶多被高姓門庭用來培養那些有天賦的后輩子弟,讓他們藉此快人一步、成就心骨。莪當時聽老魏提起玉枕,以為便是此類。可是能做到兄長所說這地步,能讓人再世為人、紅塵煉心的……簡直聞所未聞,怕是國主見了也要動心!”

  說這話時,焦玉浪看向玉枕的目光明顯有些躍躍欲試。

  “這東西有些詭異,還是不要輕易嘗試的好。”齊敬之連忙提醒小娃子一句。

  焦玉浪就有些悻悻然,但還是點頭應是:“就是覺得好玩兒罷了!我這輩子才剛開個頭,還沒活明白呢,哪用得著去夢里轉世煉心?”

  齊敬之見他眼神清明,這才點點頭,轉而問道:“你家既然與大江水族交好,可知道什么是虬褫嗎?”

  聞言,焦玉浪從手里的玉枕上收回目光,扭頭盯著白蛇尸體猛看,神色變得很是復雜:“光顧著瞧玉枕了,險些忘了這茬!如果這條白蛇真是傳說中的虬褫,這件事可就有些復雜了,也許沒什么后患,也許就是個大麻煩!”

  小娃子沒有賣關子,緊跟著就解釋道:“虬褫是一種極特殊的白蛇,生性喜陰,身有劇毒。說它特殊,是因為這種白蛇有謫龍之稱,據說身上的龍族血脈極為濃厚,一旦將體內陰毒煉化為純陽,便可一躍化為虬龍。”

  “虬褫這個名字,虬字不必提,褫字本就是脫去、剝奪的意思。”

  齊敬之聽明白了:“你是說,虬褫看似是蛇,其實卻是血脈尊貴的龍種,背后多半有龍族水君做靠山?那你可聽說過,哪位龍君的后裔里有虬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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